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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张远伦:我是她们的他人

核心提示: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和长江聊天》《白壁》《逆风歌》等。曾获骏马奖、人民文学奖、陈子昂青年诗歌奖、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和长江聊天》《白壁》《逆风歌》等。曾获骏马奖、人民文学奖、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

 

《稻 草》

画家逝世,朋友夤夜进山

去杨家寨讨要稻草,我搭上他的便车

 

后排的金黄草茎在夜色中反着微光

极致地扬起,似要将自身的轻盈用尽

 

成为孝子的草绳标志之前

它们是沉溺于俗世的救命稻草

 

此刻,在我们共同的呵护和虔敬中

它是替死亡开具的最柔软的证明

 

我把这些粗劣的草叶小心翼翼收拢

像在轻轻揉捏那些在月色下散开的笔毛

 

深陷夜幕,奔走在一幅天然的写意画里

我们都没有问清自己在赶赴什么

 

 

《取 水》

水井很隐蔽,像白玉藏在原石里

汩汩流动的声音

仿佛来自渊薮,神往的我

不得不沿着羊肠道下行

一直走到水平面上,看见阳光

逐渐缩小,成为涟漪上

一个浮动的焦点

我倾斜着水桶,弯腰驼背

像极了无声的祷告,被迫的仪式

不断上演。前一个人取完水

身后的人就接着

向这个低处的水源长揖下去

良久才直起身来

黄昏时分,许多提淡水的人

蹚过含着盐水的中清河

我在其中,我父亲在其中

我的祖父以魂灵的形式在其中

向此岸回归,看不清脸庞的

那些人,走着走着就消失了

 

 

《弹手指的习惯》

那个常常在沉默时弹动手指的老人

是在习惯性地勾扳机

可以肯定

他从未杀过一个人

就像小时候练字而习惯弹动手指的我

终于没有成为书法家

习惯更多的时候

是幻觉,是对一件没有完成的事情

连续不断的想象

镇子上还有一位摄影家

弹手指也成为了习惯,他有帕金森症

然而,他的真正习惯是

蜷曲手指,握紧镜头

长时间纹丝不动。后来我知道

最好的习惯,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就连绝症,也无法动摇

 

 

《祝福辞》

所有孤儿都是冰雹打落的孩子

所有牛犊都有他的外婆

所有故乡都在你的手腕上

——让你的疤痕覆盖一切痛苦

 

所有落叶都和泥土有血亲

所有山坡都迷恋过泉水

所有胡来都是太爱母亲的亡灵

——让你的谵妄收集完一切失落

 

所有姐姐都在你的脚印里爱你

所有女友都在你的词根里爱你

所有的我们都在雷电里爱你

——让你的光芒住进一切经卷

 

 

《酒 香》

在悬崖上审美,地心深处隐居

像我一样的微生物

蛰伏数十年,才能成为香的一部分

在洞穴里均匀地铺开

形成隐形的波浪

我试图分饰三角:酱香、陈香和底香

却被天意告知只能匹配一种

我深深呼吸,状如忏悔

试图在这里领取一个属于自己的

最后的香型

人间最好的酒香,是香气对香气的中和

掩盖,侵略,弥散

而我身体上浓烈的硝烟气息

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爱来改善了

我想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才会在酩酊大醉的时候,哭出声来

 

 

《雪落老街》

纯净的雪,选择沉淀在老街的凹痕和裂痕里

像车轮陷落在车辙里

像我掉进低吟的我

我在时间里有一个合适的位置,像石头终有创伤的细纹

像老街终于走进了易碎的、折断的转角

 

我是那个追雪的人,在普里河边

在小镇的老街上

我终于追上了冰

 

我终于,用自己的缓慢

追上了自己的轻盈

 

 

《我是她们的他人》

整片花田整夜没有倾心的人间事,夜色独自空无

美独自存在

有点怔然

我是荷田的他人。当然,也是一朵荷花——她的他人

也是她们的他人

我的出现是隐秘的破坏

尽管我屏息静气,噤声不语,状若聋哑

仍然,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他人

她们以为我是需要安静的孤独者

而她们头上渐渐悬挂出来的月亮,把我制造成两个人

是的,孤独,有时候就是两个人

 

《距离感》

花瓣上的一滴露水

滑落在我的幻影上

我的肉身渐有凉意,可我愿意这样,降低自己的体温

和荷田的水温,保持一致

我喜欢那真理一样的养成,也喜欢

那命运一样的衰微。此刻

我终于可以不用是人类了

零距离是最悲欣交集的获得

而以前我不知道

 

 

《观 澜》

波,是一条大河的节奏

不疾不徐

水赶路,澜便起

我倚在栏杆上

试图弄清:是风来,起波澜

还是波澜起,风来

我得静下来

辨析一下时间和因果

在重庆,长江是我的雾水

总有一些事物无法看清

可在冬日暖阳下

观澜久了,胸腔里便有什么

一荡一荡的

白鹭,也在一荡一荡的

和它一样,我只是

因为内心涌起了骄傲

 

 

《听 啸》

天黑下来了

有一两声啸叫便是好的

不明的发声人,潜藏

在高架桥下,有些漫漶

看不清他的脸

我用沉吟回应了他,并确定

他未能听见

对他来说,我藏得更深

那一声尖锐的,和一声裂帛的

叫声,何以如此

像是某种孤独。我继续

隐秘地品味着另一个生命

传达出的信息,并确认

不要让自己这团黑影

去把他那团黑影,撞出光

还好,我走的是岔道

身临渊薮,前路还有卡子

我由此避开了别人的悲伤

而把自己置于险境

 

 

《拜 瓜》

枯萎的瓜藤吊起一个笨拙的老南瓜

冬日暖阳下,像个卧佛

江风起,恰好

有一个可以控制的摆幅

让瓜与蒂不至于决裂

小女孩仰着头

看瓜。微漾。悬垂。神秘的引力

将藩篱牵引出一个口子来

形成天然的窄门

她毫无迟疑,侧身就进入意外里去了

 

 

《立 身》

坦荡不是磨刀石,是你去年的天空

打一个滚

十里卷帙

这个宽阔的江滩,是我拥有的

前院,我们在此复杂地长草

单纯地开花,冬怅惘

夏喧嚣。所以那天空,稿笺一样

还是那么坦荡

立于此,从江水的低语中

听清一句语录,写下几行波纹

独享,是本质,我却用诗句

分享给整个世界——原谅我的僭越

 

 

《手 势》

一冬的攥紧,也不知道在愤懑什么

现在,天色好

无论近不近黄昏

只需要摊开手掌,像无所依傍的

水鸟那样

放弃利爪般的抓取

仅仅,用喙说话

其实我说出的,是沉默

渐渐地,第二个太阳

从水里跃出

翻过远山。我的十指

紧了紧,扣住了浩荡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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