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1960年代出生,当代作家、诗人、导演。曾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革命性主张,主编民办刊物《他们》,题为“断裂”的文学行为的主要发起者。代表作品有《扎根》《我和你》《知青变形记》《我的柏拉图》《爱情力学》《韩东的诗》,《我因此爱你》(诗集)、《在码头》(电影)、《妖言惑众》(话剧),以及言论集《五万言》等。
1
1982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西安某高校教书。西安位于秦岭山脉北侧,我去过华山、万华山和翠华山,却从没有深入过秦岭山脉腹地,至今也没有。和我同时分来的青年教师里有不少当地人,有的就来自秦岭山中的县市,有的在秦岭生活和工作过。比如尚海波,下乡插队于秦岭山区,后来每过两年他都会组织一帮人去秦岭大山里游荡。
据他说,一次他们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所在,崇山峻岭间出现了一个镜子般的湖泊,宝石一样碧蓝,波澜不兴。当地人告诫道,这是一个圣湖,不能往里面扔东西。一队友不相信,故意往湖里扔了两块石头。须臾,腾腾两下天边就冒出了两小朵白云。刚刚还晴空万里,不免让人诧异,以至于心惊。除此之外也还好,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到了晚上,他们来到山顶的一家寺院借宿,扔石头的姑娘就发高烧了,烧得神志不清。其他人都没事。
尚海波不说他插队的事,只说他们在秦岭山区的旅行,显然别有用心。他想蛊惑更多的人和他一起游秦岭,从游客的角度看还能有什么比这样的奇闻更具有吸引力的呢?
“去那种地方需要雇用当地人,背上背篓(驮运行李)走上一个月。”尚海波说。
2
我学的专业是哲学,被分到马列教研室,却一心一意想当一个作家。有一阵我经常往西安市司法局跑,我一个大学同学被分在那儿。一来在西安我没有其他亲友,二来从他那里可以听到一些离奇古怪的案子,对写小说而言是难得的原始素材。S县连环杀人案就是我从李志(同学的大名)那听说的。当时并没有连环杀人的概念,只知道那家伙杀了四五十个人。可能远不止这个数,李志的原话是,“从他家家前屋后挖出了四十多具尸体。”
他把它们埋在菜窖里,头足交错码放得整整齐齐,一层下面还有一层,下一层的下面还有一层……猪圈下面也发现了埋尸坑,稻草垛里也藏有尸体——我不由得想起电影里的镜头。总之在李志的讲述中画面全出来了。镜头切换则是一条安静之极的山野公路,杀人者(也就是普通的当地老乡模样)坐在树下的一个茶水摊前,手持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驱赶着暮色时分空气里看不见的蚊虫。
总算,远远走来一个疲惫不已的路人。老乡招呼路人歇息、喝茶。路人将喝茶的大碗盖在脸上痛饮之际,老乡操起准备好的大木棒从后面兜头砸下,一下再一下……之后山野又恢复成一片无边的寂静,天跟着黑了下来。
“这是一条前往S县城的必经之路。”李志说。
有时候,没机会在路人喝茶时下手,天色太亮,或者路人身体强壮,老乡就会热情邀请对方去家里吃饭、留宿。他家的房子就在路边,距离公路不到五十米,孤零零的一栋带院墙的土屋。除此之外这四周就再也没有其他房子了。留宿的路人在睡梦中毙命,老乡从来没有失手过。
如果他是在屋里杀人,就会有另一个人在场——老乡瘫痪在床的老婆。届时她会强撑着病体,坐在炕上持灯给丈夫照亮,照着他杀人,或者杀完以后照着他扒下遇害者的衣服,搜刮财物。老乡会剪下死人的头发,集中放在一只箩筐里,准备日后拿到县城的废品收购站里去卖。衣服也能卖钱,卖掉之前暂时担在屋里的横梁上。土屋低矮,他家房子的横梁上挂满了衣物,一件叠着一件,垂挂下来就像帐幕一样。由于天黑屋里更黑,大山里又没有通电,下一个路人并看不清楚,不会引起怀疑。“当地人本来就有在房梁上挂东西的习惯,”李志说,“谁会往那方面想啊。”
说这案子时李志和我坐在一家羊肉泡馍馆里,李志请客,我们掰着各自碗里的面饼,边掰边说。据说面饼掰得越细碎,过羊肉汤煮的时候才越入味;那天我们的面饼掰得尤其细碎,几乎都成粉末了。
李志说,由于案情过于恶性(那人有时也吃人肉),已经惊动了上层,专案组直接进驻到S县。案子的侦查、审理和判决都是秘密进行的。我们就端着掰碎的面饼,排队去大灶边过羊肉汤。将煮好的泡馍端回桌子,被气味浓郁的热气一蒸我怎么也吃不进去了(虽说已饥肠辘辘)。李志是西安人,很习惯这样的吃法,加上各种案子也听得多了,早就生冷不忌。
我看他吃得满头大汗,见缝插针地问,“那动机呢?”
后者从碗边抬起一张油光发亮的大脸,“谋财吧,”他说,“可那家伙竟说他是为社会出力。他说他专杀老弱病残……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我表示不吃了。李志拖过我那碗羊肉泡馍,呼呼啦啦又开始一通大嚼,其间也没忘记和我继续讨论,“……事实并非如此,他杀的大部分是年轻人,身体健康没啥毛病……你真的不尝尝?那也算我请过你了……犯罪分子一般都善于狡辩,将他们犯罪的理由合理化和高尚化……”
我心想:真是个怪物,妖怪!但并没有说出来。
3
回到我在学校的生活。我和尚海波的孪生兄弟尚海涛被分在同一间宿舍。他虽然也是应届大学毕业,和我是一个教研室,但我们并非来自同一所大学(他读的是西安本地院校,我的母校是山东大学);而且,他比我大多了,上大学以前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尚海涛当过工人,并且已经结婚,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儿。母女俩来学校里探亲,我便会搬到隔壁袁伟他们宿舍借宿。袁伟和小江也是两人一间宿舍,我搬进去后就变成三人一间了。
顺便说一句,袁伟和小江都来自成都,和我、尚海涛不在一个系(教研室),但和我们一样都是应届大学毕业刚分来的。1982年,我所在的这所大学一下子分来了二三十号大学毕业生,这样的盛况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尚海涛把原来宿舍里的两张单人床搬到一起,拼成一张大床,于是就比普通的双人大床都还要大了。母女俩走了以后,他并没有让我搬回去的意思……不对,他也说过,“你搬回来就和我一起睡大床上吧,床搬来搬去的太麻烦。”我避之不及,坚决不肯,这样他一人一间宿舍,我、袁伟、小江三人一间宿舍的格局就被固定下来,成为永久性的了。
那张有大床的房间平时就尚海涛一个人起卧,他老婆、孩子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家。有时尚海涛的孩子也不来,只是他老婆一个人来,来了之后帮尚海涛洗洗涮涮,拆被子缝被子,还弄了一个煤炉在房间里开小灶,有时也会叫我、袁伟和小江过去一起吃。我、袁伟、小江的女朋友来了,也会换到那间房子里去,届时尚海涛就搬进三人一间的宿舍里暂住。那是真正的暂住(不像我),我们的女朋友一走,尚海涛就要求换回来。谁让他比我们都大了有十岁,是这帮人的“大哥”呢?
那间房子作为“探亲”之用的时间毕竟有限,一学期加起来不会超过两个月。更经常的是尚海涛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大床上,我们推门进去他立马坐起,挥挥手,那意思是让我们自便。也就是说,这间房子成了大家活动的公共场所,有事没事我们都会往那儿跑。到后来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天不去尚海涛的房间里碰一下就觉得不舒服。房子已经被说成是“尚海涛的房间”了。我也总算是通过搬宿舍、让房间找到了一个集体,不再像当初那么孤单了。
我们在尚海涛的房间里进行过各种活动。
练习“罗汉神打”,教练自然是尚海涛,教材也是他搞来的,一本《武林》杂志。尚海涛现学现卖,按照上面的示意图有模有样地指导我、袁伟和小江。他说,“神打的精髓是十八锤,不仅拳头是锤,脑壳是锤,双肩、双肘、双膝、两胯、两脚都是锤,身体的突出坚硬部位无不是锤……”这些说法都是《武林》上的,但恍惚之间在我们看来他俨然就成了一位绝世高手。
他还弄来一台录音机,我们会在尚海涛的房间里跳交谊舞。没有舞伴兄弟们就成双捉对,也算是一种练习吧。跳的时候不要脸对着脸,互相把脑袋别在一边也就是了。
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做饭,改善生活。尚海涛曾在地质队干过炊事员,做饭是他的拿手好戏。就在他老婆留下来的那只煤炉上,尚海涛因地制宜烹调出各种美味佳肴——他老婆来的时候尚海涛反倒不亲自动手。其中有一道菜,被尚海涛命名为“尿味黄焖鸡”,黄焖鸡我们理解,可尿味是什么意思?尚海涛解释说,焖鸡时盖在锅上面的那只面盆是他平时起夜撒尿用的,当然了,用作炊具以前他用洗衣粉已经反复清洗过了,但难保没有气味残留。“你们不觉得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我们跟着大笑起来,但没有一个人拒绝食用尿味黄焖鸡,反倒抢得更来劲了。所以说,尚海涛这招既成功也不成功。成功在于让大家兴奋无比,永远记住了这道菜;不成功就是并没有谁因此停下筷子——毕竟一只鸡的分量有限,架不住这帮人一通哄抢。
如果吃火锅就是名副其实的围炉而坐,围着那只煤炉,上面架着铁锅。一瓶啤酒下肚,尚海涛说了开去,说起自己当年在地质队的生活:一支人马居无定所,常年活动在绝壁悬崖或者密林覆盖的大山里,而那座山或者一系列的山便是秦岭。
尚海涛口中的秦岭和尚海波说的不同,和李志说的也不同,既没有圣湖仙境,他也没提连环杀手。他谈论的重点是动物,秦岭山里的动物不要太多了。动物中尚海涛则主要谈论猛兽,有豹子、熊、野猪,还有狼。豹子、狗熊之类的需要提防着点儿,但打狼就像捡柴禾一样。经常是这边准备生火做饭,一帮人派去捡柴禾,一帮人被派去打狼。狼肉的味道和狗肉差不多……
尚海涛说,“什么时候有时间,比如放暑假,寒假也行,我领你们去秦岭山里看看,你们需要准备的也就是心理和生理……”
“心理……”袁伟说。
“就是不要害怕啦。豹子和熊现在已经很难碰到了,打狼虽然也有一定的危险,好在我们人多,又有有经验的老猎人带领。谁?就是我啊,所以说一般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再说了,适当的危险不正是打猎的乐趣所在吗?”
“那么生理呢?”小江问。
“就是要抓紧时间练习罗汉神打。十八锤或许面对动物的时候不管用,但通过练习可以在体力和身手敏捷方面得到锻炼,户外活动正好用得上。”
于是我们便从煤炉边撤出,在尚海涛房间的空地上分成两对,练习罗汉神打。尚海涛和我是一对。他一面将我摔倒在地(用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背,因此我倒地是一个慢镜头),一面说,“这招对动物没有用,但没准对野人有用。”
我躺平在水泥地上,闻着他的脚汗问,“秦岭有野人?”
“有,多了去了。”尚海涛说,“野人的生理构造和人类相同,十八锤八成能用得上。”
尚海涛在我头顶的上方继续说,“野人不是人,身高在两米以上,长发飘飘,力大无穷,虎豹豺狼都害怕它,是真正的山林之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当然了,你可以迷惑它。母野人经常下山掳走男性人类,抓到山洞里去做它男人,你就冲它这么嫣然一笑,趁其不备照对方的心窝里就是一个头锤,哈哈哈哈。”
最后尚海涛说,“我逗你们玩儿呢。除了野人我说的都是实话,就算没有打到狼,羚羊、麂子、猴子、野兔什么的真的到处都是,山鸡和鸟儿就更不用说了!”
4
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尚海涛领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自由市场。那儿什么野味都有,都是从秦岭山区猎获的,然后运到这里放在摊位上或者挂在柱子上售卖。
前往小寨(自由市场的名字)的路上,尚海涛说,“你们来晚了,早来几年那儿还有豹子肉卖。一张豹皮钉在墙上,下面一大摊血肉模糊的豹子肉。”
“也许是挂羊头卖狗肉呢?”我说。
“有这种可能。”尚海涛说,“反正现在连豹子皮也没有啦。”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无限神往,对往昔的神往加上对远方大山的神往,而小寨正好位于这样的一个时空交叉点上。
果然没有豹子肉,连狼肉、野猪肉也没有。食肉动物一概绝迹,大型食草动物只有黄麂子,四仰八叉地躺在肉案上,就像尚海涛躺在他的那张大床上。有各种羽毛漂亮的山鸡,也有被活捉的,双腿被捆住卧在泥地上,又小又圆的黄眼珠转动着。数量最多的是野兔,通通中弹身亡,用手一摸毛皮下尽是铁砂枪弹。
野兔非常便宜,一块多钱买一对。尚海涛怂恿我们多买一些,说是聚餐时可做红烧兔肉,也可以腌制以后放寒假时带回家乡送人。于是我、袁伟、小江各自都买了不少,加起来大概有三十只野兔,然后挂在自行车后一路骑回学校。从大街上经过时路人无不侧目,我们就像是打猎归来一样兴奋和自豪。
野兔通通被运到尚海涛的房间里,尚海涛亲自剥制,扒皮、去内脏、清除铁砂、码上粗盐,之后挂在窗户上或门头上方晾晒。他刀法灵活,我们在一边递递拿拿当下手,看来他在地质队的生活不是吹牛。我们虽然没有去过秦岭腹地,但秦岭山野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了。尚海涛描绘的秦岭不再只是一个传说,比起尚海波亲历的秦岭或者李志转述的秦岭都要来得真切多了。
说到气息,实际上是一股血腥味。尚海涛处理完野兔之后,那股难闻的气味在尚海涛房间里经久不散。放寒假时我们把没吃完的野兔都带走了,那股子气味仍然在。持续了至少有半年,似有若无的,就像是野兔的魂魄一样。
顺便说一句,那野兔虽然经过尚海涛的精心烹调,但味道并不怎么样,比起家兔肉来差远了。无论尚海涛采用何种烹饪方法(红烧或者油炸),加入何种作料(茴香、八角、料酒、花椒),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酸?苦?涩?臊?),就像是一种土味儿,吃野兔就像是吃土——某种秦岭之土,姑且这么说吧。
5
最终,我也没有去成秦岭。没去成秦岭的原因是我和我女朋友的意见不统一。
暑假在即,除了尚海涛准备带领我们去秦岭山中打猎,尚海波也在组织一支去秦岭的队伍。上文说过,这两人是孪生兄弟,尚海波是哥哥,尚海涛是弟弟;两人同时大学毕业,都被分配到我们学校教书。但除此之外两人就再无共同之处了。兄弟俩来自不同的大学(虽然都在西安),所学专业不一,上大学之前一个插队,一个在地质队,毕业后分在我们学校,系部和教研室也不一样,甚至宿舍也不在同一个楼层。仅仅因为尚海波是尚海涛的哥哥,我们(我、袁伟和小江)才听说了他也在拉人计划前往秦岭。
尚海波的目的不是打猎。虽说他描绘了秦岭仙境般的风光以及神秘,看起来是为旅游(当时并无旅游的概念),但我仍然认为其意图十分不明,甚至包藏祸心。历经千辛万苦,只是为了走走看看……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拉练队伍的意思,至少也是为了励志吧。
尚海波也的确比尚海涛上进,有些瞧不上他喜欢吃喝玩乐的弟弟。尚海波经常会召集一帮青年教师,去他的宿舍谈天说地,有时尚海涛也会被叫上楼去,无非是给这伙人做饭,尚海波知道弟弟当过炊事员,饭做得好吃。他们吃饭的时候,尚海涛就端一只铝锅,一个人在炉子边上解决,都不带坐上饭桌的。
我、袁伟、小江如果去秦岭自然要带上各自的女朋友。甚至我们去秦岭的目的,有一大半就是为了讨女朋友的欢心。你想呀,和与自己相爱的人一起前往深山老林,探索未知,共同冒险,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浪漫和不平凡……
分歧就出现在这里。
所有的女朋友都觉得尚海波安排的旅行更有意思,所有的男朋友无一例外都站在尚海涛这边,加入哪支队伍一时竟难以抉择。眼看行期在即,通过写信进行的讨论仍在继续,互相劝说、争吵,甚至于威逼利诱,最后袁伟、小江向他们的女朋友屈服了,他们这两对决定跟随尚海波。
我一来抹不开面子,毕竟和尚海涛住过同一间宿舍,又在一个教研室;二来,由跟随哥哥还是弟弟的分歧引发,我和女朋友之间爆发了空前惨烈的争吵,她长期以来脚踩两条船……(和我们要讲的故事无关,我就不具体说了)。总之我们决定分手,等我想回过头去附议前女友为时已晚。
尚海波的队伍浩浩荡荡,朋友、同事加上他们的配偶或者男女朋友有二三十人,择日出发。我们这边则只剩下尚海涛和我。我也曾想跟着这帮人一走了之,可那样一来就只剩尚海涛了。再说了,由于失恋我也没有扎堆凑热闹的心情。
尚海涛没有再提进山打猎的事。我问过一次,他回答说,“两个人太危险了,秦岭真的有野人,凭咱俩对付不了。”他倒是要求过去给他哥做饭,不知什么原因被尚海波断然拒绝了。尚海涛也没有回家(他家在距西安市区不远的郊县),我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尚海涛说,“那还不是为了陪你吗?”
“是我不回家陪你吧,你被你哥抛弃了。”
“去他的头!”尚海涛说,“你被女朋友抛弃了还差不多。”
尚海涛的老婆、孩子也没有来学校,原因不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想法不是吗?
6
尚海涛和我双双留在了学校里。尚海涛甚至将他的那张大床一拆为二,又变回了两张单人床。他让我搬回去和他一起住。我们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一道午睡,有时也去西安市内走走,但更多的时候相对无语,各发各的呆。尚海涛不时起身去水房冲澡,一天要冲十几次,我则捧一本《福克纳中短篇小说集》,努力让自己沉浸进去,争取做到心静自然凉。这样一直熬到晚上,暑热消减,我们这才又活了过来。
晚饭以后,尚海涛和我走出校门去附近的马路上散步,回程时顺便去小店里买了一些啤酒,用绳子扎好,提溜着。回到宿舍,立刻去水房冲澡(一天中的最后一次),之后各自爬上床去,倚靠在床头坐好。尚海涛拉灯绳熄灯,我早已用槽牙咬开了两瓶啤酒,灯灭的一瞬间将其中一瓶啤酒顺着桌子推过去。那张桌子(长条形课桌)横着放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窗下,桌子两头分别放有烟灰缸、火柴和半包香烟。我们边抽烟边喝啤酒边聊天,夜色如水,烟头明灭,啤酒瓶反光……“就是去了山里也未见得比我们快活。”尚海涛说。
想想他大概觉得表述不够准确,又修正道,“也是一样的快活!”
窗户大开,安静之后就便有徐徐的凉风涌入。听尚海涛这么说,眼前又什么都看不见,真的就觉得自己已在山中了。窗外也是一片蛙鸣虫叫声,你能说这扇窗户对着的一定就是空无一人的校园吗?说它面对着群山也是可以的。总之,我们的思绪不离尚海波那支队伍。我在心里盘算,袁伟、小江这两对大概已经见过圣湖了,没准今晚就是在山顶的那家寺院借宿的。
尚海涛开始聊起秦岭山中的岁月。当然,他说的是“那会儿”,而不是此刻,但聊胜于无嘛。并且这一次他聊得足够猛,我的意思是他没有聊打猎,野兽或者野人,竟然说起了鬼故事。尚海波的那片圣湖自然抵挡不住,在夜色里悄然远去,我甚至也不再想前女友的事情了——感觉上我的前女友仍然是我现女友,而且是待在那支队伍里的。
“我在地质队干过一阵子保管员。”黑暗中传出尚海涛娓娓道来的声音,“那绝对是个危险的差事,队里所有的财物都交给我保管,也就一口箱子,我提着到处走。发工资的时候还得去各小队送钱。不瞒你说,什么时候出发,走哪条路都不敢对人说……怕什么?怕走漏了消息有人埋伏在半道上杀人劫财啊,绝对一劫一个准,那荒山野岭的三不管的地界……鬼?还没说到呢,你急什么急。所以我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单独行动。那天傍晚我到了一个地方,正好看见有人在桥底下捉了一只老鳖,我就花钱买了,去那人家里煮了下酒。也是因为有老鳖所以我多喝了点儿,就是当地人酿的那种土酒,喝得晕乎乎的我被主人带到村外的一栋大房子里去睡觉,那哥们告诉我是他们大队部。放下油灯以后那哥们就走了。房子里空荡荡的,就墙角上放了一张木头床,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在我自带了蚊帐。放下箱子,挂上蚊帐,我并没有马上睡——这也是惯例了,而是走出门去绕着那房子转了一圈。我的装备是这样的:一只手拿把斧头,一只手拿手电筒,嘴上还横咬着一把匕首。这三样东西我是必备的,走哪我都会带上。巡视的目的也不是要发现什么,而是让坏人看见我,如果有坏人的话,看见我的斧头、匕首,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就这么宣告一番后我就回屋睡觉了。我注意插好门闩,当地老乡带过来的油灯我也没有灭,是那种可以调节亮度的煤油灯,我将灯芯调到最短,有一点点亮光作伴,又不至于干扰到睡眠。枕头两边,一边我放了斧头,一边放了匕首,这当然也是惯例。一切弄停当之后我这才忘乎所以地睡过去了……什么,我会讲故事?哥们向你保证,这绝对是真事,骗你我跟你姓。你那还有烟吗?……我是被音乐声弄醒的。不是很大的音乐声,隐隐约约的,似乎是音乐,当时我觉得非常奇怪,心里想也许是隔壁邻居在听半导体吧,后来反应过来这大队部离村子很远,周围并没有其他房子。我拿出压在枕头下面的手表看了一眼,时间是凌晨三点,这会儿也不会有任何电台节目呀。这么一想,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咬了咬牙,还是爬了起来,我又去外面绕着那房子兜了一圈。当我走出房子就听不见音乐了,只有风吹山野发出的草木声,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虫子的叫声。半个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因为山区能见度好,照得眼前的一切历历在目,我觉得外面比屋里舒服多了。我说的舒服是一种安详或者安全的感觉,可深夜刺骨的山风还是把我逼回了屋里。没辙,我重新检查了门窗,爬进蚊帐里又睡。音乐声这时已经没有了,但我怎么也睡不着了。”
尚海涛停了下来。我心里想,鬼故事都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前面的铺垫、渲染,光是后面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任何鬼故事从鬼出现的那一刻开始都将魅力尽失,不就是个鬼吗?和人也差不了太多。尚海涛显然在拖延那个时刻的到来。
我没有催促他,又咬开了两瓶啤酒,将其中一瓶啤酒推了过去。尚海涛咕咚咕咚喝了有半瓶。鬼真的来了。
“一条黑影从门缝里进来,”他说,“当然隔着蚊帐我并看不见,但感觉到了。影子是向着床的方向过来的,终于映在了蚊帐上,从蚊帐下方渐渐向上升起,在煤油灯光线的照射下显出一个完整的人形。肯定不是人,不是实体,因为人走路有声音,而那影子悄无声息,只是在移动。我吓坏了,等待着蚊帐被撩起来的一瞬间。当然,因为不是人,不会有撩蚊帐的动作,它只是进来了,从蚊帐的外面进到了蚊帐里面,进到了里面仍然是一个影子,但映在蚊帐上的影子和蚊帐里面的影子是不一样的影子……是,是,是一张黑脸!就像有人撩开了蚊帐门探进来一张黑脸,虽然没有人撩蚊帐……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嘴上说“我明白了”。尚海涛也放弃了对鬼的描绘,显然他已经进入了死胡同——虽说他的描述已经相当精彩,尽力了。尚海涛开始说自己的反应。
“我想爬起来,可怎么也动弹不了,最后拼命一挣,摸到了枕头边的匕首。又一挣,将那匕首刺了过去,也不知道刺着了没有。当然了,鬼这玩意儿刺着没刺着是一样的,总之起到了效果,那张黑脸缩了回去,影子又到了蚊帐外面,降到了蚊帐下方,离开了。我能感觉到那鬼已经出去了,出了那栋房子……你知道我被吓到什么程度?鬼影子消失以后,我的身体又能活动自如,顺手一摸,短裤里湿了一片,哥们!”
“完了?”
“完了。”
我真是服了尚海涛,他的鬼故事一时让我真伪莫辨。通篇都是小说手法,讲故事人的套路,甚至可以说漏洞百出,但最后这个细节却是虚构不出来的。难道尚海涛真的见过鬼?
我正在疑惑,啪嗒一声,尚海涛拉亮了房间里的灯。我连忙将脸转向背光处,眼睛适应后再转回来,看见他正在扒拉自己的蚊帐。尚海涛一面扒拉他的蚊帐一面说,“这蚊帐就是我当年在地质队时用的蚊帐……”的确,蚊帐已经很破旧,脏不拉叽的,还隐隐有些泛红,大约是和别的衣物混洗的结果。尚海涛上下寻觅,然后在一个地方停住了。“你过来看看,”他说,“当时我刺鬼的刀口还在。”
我从我那顶簇新的一片白光般的蚊帐里出来,下了地,坐到对面尚海涛那张床的床沿上。尚海涛盘腿坐在蚊帐里的席子上,用手指捏着蚊帐门上的一块纱布,另一只手将其抻平,尽量对着灯光。“你看,你看,这口子是旧的,边上的线头都发黑了。”他说。
果然……但也许……
那蚊帐本来就脏,一个小小的陈旧的破口,也许只是一丝污渍呢?
总之当时我确定自己看见了什么,但今天一想,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回事。
7
尚海涛再次拉灭了灯,我也已经回到自己的床上。我们放下各自的蚊帐门,准备就此入睡。尚海涛似乎有些意犹未尽,黑暗中又响起他那说书人般的声音,这一次是“揭秘”,作为一个完整的鬼故事少不了需要自圆其说。“第二天我去村里一打听,”他说,“原来那栋房子果然是他们大队的大队部。一次队干部在里面开会,一队的生产队队长没地方坐,就坐在了一包炸药上。他在那包炸药上磕烟袋,引发了爆炸,当时老队长就被炸飞了,脸烧成了焦炭……”
这个解释让我非常失望,再次断定尚海涛是在编故事。我“嗯嗯”地答应着,表示听见了,但声音越来越微弱,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后来干脆不吭声了。尚海涛在无人回应的黑暗中又坚持说了很久,终于他那边也没有声音了。
寂静。
但我没有睡着,也不是因为恐惧,鬼故事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我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这时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气味。我反应过来,是尚海涛分解处理野兔留下来的,散得差不多了,仍有一些残留在墙缝里或者被吸附在床板下面,随着夜深人静释放了出来。突然我想到一件事,开口问尚海涛道,“你去过S县吗?”
“去过。”尚海涛答。他同样没有睡着,就像等着我提问一样。“秦岭山区的县市包括乡下我跑遍了……”
“S县城到大王公社之间有一条必经的公路,你走过吗?”
“走过走过,我太熟了……咦,你怎么会知道?”
“公路边经常有一个农民摆一个茶摊,你见过吗?”
“你说跛子老刘啊,他家的房子就在公路后面,他老婆是个瘫子,你说我……”
“你喝过他的茶?”
“喝过,你怎么会知道?”
“去他家里住过吗?”
“住过一次,你不说我都忘记了……”
“你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奇怪的地方?我统共只住过一次。我下去一般都住大队部,要不就在生产队的公房里,住老刘家也是因为他们生产队离得太远,公路边上就他一家。”
这以后我就没再问了。我沉默的过程中,尚海涛一直在追问,我怎么会知道跛子老刘的。我敷衍说,“也是听人说的吧。”
“听谁说的?”尚海涛紧追不放,“尚海波吗?他知道个屁!他那些年就待在一个点上,我把秦岭的山沟沟都跑遍了,只要是能进得去的地方……”
我转移话题,“你睡觉的时候是不是总是在枕头边放上斧头、匕首,每次都这样?”
“是啊,习惯成自然,每次都这样,那个鬼地方,我干的又是保管员,不放上这两样东西我睡不着觉。一边斧头,一边匕首……”
“难怪。”我说,“你真的见过鬼。”
“当然见过,我骗你干吗?没这个必要。”
之后我真的不再说话。尚海涛仍然在絮叨。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终于睡着了,并且梦见了一片宝石般纯净的圣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