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助于科学,求助于机械,是人类的本能,水车为此成为人类最古老的设备之一。在跟大自然的斗争中,人们总是会想问天。
在我家乡的村子里,米变成粉,可以用屋檐下的碾盘,但谷变成米,就得挑到外头的村子里了。我第一次挑谷子去碾米,是到小镇东头的一个山坳里。在那座石头的房子里,我对电力带动的碾米机兴趣不大,何况它在哒哒的轰鸣中经常跳脱皮带,让久等的人们叹息。在等待的时间里,我转到了旁边的屋子,那里有一架庞大的水车。它安静地待在沟渠边,清澈的溪水被拦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水车这种雄伟的装置,虽然它显得有些老相和呆笨。后来,我们自己村子里建起了抽水房,而且同时安装了碾米机。即便这样,我在梅江边终究没有看到《古船》里写到的那种水力大碾房。
仿佛思而不得的爱情,对水车的衷肠始终伴随着我。1987年,我来到小城西边的一座师范学校读书,开始爱上了诗歌。《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舒婷在诗中制造的磅礴排比,至今深深地感动着我,特别是诗中“破旧的老水车”。只是我青春年少不大理解,为什么说祖国般的水车或水车般的祖国,“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或者说为什么没有换上一架崭新的水车。
1990年,我回到了梅江边工作。村子里的条件并没有改善,碾盘是手推的,浇灌还是依靠大池塘。电力正在替换水车,柴油机安装在板车里,可以碾米甚至打米果,早就可以自由走动进村入户了。但就在这个蓬勃的年代,我们的小镇仍然要用到水车。小镇的电力不足,每到冬天的枯水期,居民家的电灯像睡眠不足的眼里的血丝,暗淡无光。柴油那时还不是廉价的商品,于是小镇东头山坳里的石头房子,仍然传来轰鸣的声音。那是油茶下山之后大地久远的心跳。当年学校里可以开展勤工俭学,项目就是让孩子们放假到山上捡拾茶籽。一包包茶籽从梅江两岸来到学校的操场,晾晒之后被送往山坳的水车边。那些日子里,我和同事轮流到碾房里看守。当时我正在阅读《四书集注》和《唐诗三百首》,我至今记得那些经典,在水车轰鸣的声音中安静而美好,包括为之触动的铜驼之叹。
纸上的水车,就像现实的水车一样吸引着我。2005年进城工作之后,我带着纸和笔穿行在城乡大地上,水车几乎在我眼里绝迹了。村庄不需要水车,电力制造了新的神明。我倒是每每在书中看到水车的身影。由于工作的需要,我反复捧起小城的史料,研究苏区那段轰轰烈烈的历史。小城的红色文化跟客家文化水乳交融,而我往往以自己的喜好,指认那些最为生动的细节。比如与水相关的民生,小城最生动的故事当然是领袖开挖的红井。但我却固执地喜欢上了另一个水车传说:领袖为乡亲们车水润田。一位画家把这个故事搬到了纸上,我久久地欣赏苏区的水车,在生动的丹青中复活吱呀的水车声。
我惊讶地发现,尽管梅江边一样频繁地遇到干旱,但我并没有看过这种灌溉的水车。它没有巨大的圆轮,倒像是一架攀登的梯子。我在外地的农具展馆里倒是频繁看过。这种水车像极了教科书上恐龙的骨架。这种水车仍然需要人力,只是踩踏水车远比扬起戽桶轻松。更让我惊讶的是,苏区时期的水车还参加了兵工厂的活儿。史料上记载,就在我家乡邻近的乡村,大山中隐藏着一座规模巨大的兵工厂。为了帮助机械生产,中央还特意从上海派来了工人。就在这座兵工厂里,由于柴油汽油的紧缺甚至根本就弄不到,大量的机床陷入瘫痪,直到工人师傅们找到水车帮助。水车,就这样加入了战争的链条,不断制造简陋的枪弹,交给为保卫苏维埃而战的人们。仔细研读这段历史,已经是21世纪。我在百度上寻找着水车的身影,特别是那些兵工厂的水车,让我感到格外的亲切。
历史在传承中无可逆转地嬗变着。那座传说中的兵工厂,还种下了一片油茶林。而这片油茶林,成为县里一个产业的起始之地。我曾经跟踪过一家油茶企业的成长,看着它在绿野中刮起一股旋风。规模化种植带来机器的革新,鲜果剥壳和水媒法提取,动词的变换对应着科技的脚步。水车自然在群山之中无法立足。有几年时间,我反复走进这座工业园里的企业,亲历它的挫折与成功,在深夜里与那些年轻的创业者一起描绘蓝图。我最后一次在新闻稿中提到它,是一项破乳的技术攻关。按企业的说法,他们找到了最纯净的山茶油。而在琳琅满目的管网世界里,我隐隐看到古老的水车露出欣慰的笑意。我想把那些自主研发的装置,那群精致的设备叫做钢铁水车,虽然这是人们不可能采用的笨拙的命名。
更让我惊讶的,还是木头水车的转世和复活。记得是2011年,我到赣州五龙客家风情园参加一场文学的聚会。我在屋围的旁边发现了水车。这当然只是一道景观。记得那天早上散步我反复围着水车走动,感叹着人世沧桑。我以为水车将在大地消逝,就像无数正在消逝的农耕文明。我由此知道人类走向强盛的时候,会像艺术家一样习惯地纪念过往的时光,留下时代的胎记。但我以为景观的水车只适宜于公园。直到十年之后,我在田野边看到它新鲜的面孔,才知道水车正在成为时代的某种隐喻。在吉安万安参加采风活动,连绵的油菜花边,我突然看到了一架水车。它成为乡村振兴的符号,并不高大,仿佛匹配细小的溪流。人们在宽阔的油菜花海中徜徉,而我掏出手机频频拍下这尊亲爱的水车,至今成为我一部书稿的封面。而在另一个叫小东的村子,原始的油坊得到保护,溪边的水车已经修复。古老的水车,比那些突然涌现的墙绘更加吸引我。它沉静的面孔在青山绿水间无比漂亮。
但我担心这些人间的造景或许正在远离人们的生活,缺少实际的意义。当然,乡村大地何尝不需要这些景观,就像新建的民居,鲜花成为平常的景致。我隐隐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宇宙中显形。我曾在梅江边的一个村子里驻守四年。我深知这种力量的来源和风貌。在驻村的日子里,我经常在散步时登上山岭,回望北边的梅江和正在更新的村庄。而这时,我听到山岭里飘荡着生动的水声。这就是赣南深山中平常的瀑布群。高岭制造的落差,就像乡村正在经历的复兴,摆脱贫穷的努力产生深长而持久的势能。我知道《中国在梁庄》里的乡村风貌正在改变,正如写了该书的作家又重新创作了《梁庄十年》。
回城之后,我用一本纪实散文描述了这种时代的势能。在深长的追忆中,我固执地想象着:就在我驻守的村子里应该有一架水车。它在岁月中转山转水,转动乡村的命动。哪怕是新冠肺炎疫情突然按住了岁月,这架水车仍然在流水中生生不息。是的,这是一架看不见的水车。它就像银河系中让地球公转和自转的手指,你无法看到,但可以感知。我为此把一切感叹和期冀推向这个岁月的圆心,把梅江边熟悉的乡亲当作辐辏的木条,让古老的水车接通历史。我看到历史与现实正像水车一样,层层相因反复滚动,最终融合到一起。纸上的水车,生活中见过的水车,农家乐里的水车,在分化聚合中成为一部“水车简史”,仿佛在完成一次艺术的超越。
(范剑鸣 作者系江西省赣州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