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田碗事
文/萧邦
他的名字叫國。
他出生的那年,一些地方还在打仗,更多的地方已经流行斗地主了,斗地主非常热闹,有哭有笑,有输有赢……國的娘生下國,正愁没有过冬棉衣和红薯,國的爷推门而进,左手挎着被褥,右手拎着麻袋,这些正是他斗地主的战利品。
國的娘又生下國的弟和妹,國也终于学会了用筷子扒拉饭,而且掉的越来越少,掉了再捡起来吃,还把瓷碗舔干净。國喜欢用瓷碗,舔起来滑溜,不像其他陶钵子,又丑又粗糙,舔得舌头麻辣火烧。那只唯一的瓷碗就是从地主家分得的,待客用,供祖宗用,平时则是國指定使用的餐具。
瓷碗的碗底錾了一个黑色的字: 仁。
仁是龙田的地主之一,被贫下中农扔进沼泥里,一人踏上一赤脚。他的瓷碗没了。
國结婚的时候國的娘已经没了,國的爷给了國和國的新娘一只砂锅,三个陶钵子,算是分家异爨。國的妹说,瓷碗我要!國看了看爷,爷转身擤了一把鼻涕。國的瓷碗也没了。
國的岳老子来看女儿,回去就让國的小舅子送来两只瓷碗,國的新娘很开心,泡了两碗擂茶,茶汤饮毕,碗底显现一个黑色的錾字: 忠。安化县资江修水库,國要被生产队派去柘溪。國的堂客让國带上一只錾了“忠”的瓷碗,自己留一只用。國看着眼泪汪汪的堂客,说,带只碗,像去讨米。國的堂客破涕而笑。
國在柘溪修水库,白天干活,晚上做梦,梦见堂客坐在床前明月光里,捧一双单面鞋往地上打卦……國回来的时候太激动,上车把包袱里的瓷碗磕破了,“忠”字粉碎性骨折。
國的堂客头胎生了女儿,國做了爷,高兴得买了三只碗,就等路过的师傅錾字,千不想万不想,錾碗的人还没来,孩子却夭折了。
二胎还是女儿,半年又没了。
國望着空荡荡的碗底,一点添饭的欲望都没有。他试图回忆自己的前世,做过哪些昧良心的事。
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國的堂客又怀上了,國一个人田里折腾,跟不上农时。國的堂客腆着肚子回娘家,叫國的小舅子来帮忙。
一个荷包蛋,从小舅子的碗里挟到國的堂客碗里,又从國的堂客碗里挟到小舅子碗里,又从小舅子碗里挟到國的碗里,再又从國的碗里挟到小舅子碗里,小舅子还想挟,荷包蛋碎了。
國的堂客生了,这回是个崽。國的岳老子打着桐油布伞来,抽了半天水壶烟,说,就叫“深根”吧。
國的爷说,深根好,树大根深。
深根果然没让人失望,才学会走路,便把另一只“忠”字碗摔得七零八落。
國的堂客哭笑不得,國说,买买买。
生了孩子要取名,买了新碗要錾字,一个道理。
新碗买回来后,只等錾字的师傅过身,不料师傅还冒进门,國的爷没了。
娘和爷都没了,國觉得眼前空荡荡的,往后都是余生……
錾字的师傅终于来了,正在隔壁三嫂家錾碗。國的堂客屁颠屁颠跑去预约。师傅问,几只碗?國的堂客怯怯地回道,七……七只。师傅说,七只好呀,七上八下,你家要发财哒!國的堂客和三嫂都乐了,嗬嗬嗬,嗯哪嘎(您)真的会打港!
师傅把瓷碗口朝上固定,用布抹干碗底,推了推鼻梁上的花镜,一手拿錾子,一手拿圆珠笔,问,敢问嗯哪嘎尊姓大名?國说,嗯哪嘎真客气,嗯哪嘎费点累,錾个“國”字喽。师傅一口气写了“国”、“國”、“㖪”和“口玉”。國说,國。师傅说,錾“国”和“國”字的多,你家碗他家碗易得撂混呢。國说,那就錾“㖪”。
于是,整个秋日下午,國家里的背景音乐换成了细细的“叮叮叮叮”,深根都忘了哭闹,被这头发花白的錾碗匠吸引住。錾碗匠佝偻着腰,全神贯注地“叮叮叮叮”,连鼻尖上垂下一条透明的蛛丝一般的鼻涕都没发觉。
师傅錾完七只碗,挺直腰,吐口气,似乎用了十年光阴,才收集全这七颗龙珠。师傅让國烧了一点稻草,他伸手指醮些墨黑的稻草灰,往碗底一捺,再一捺,“㖪”字跃然碗底。
细看碗底,每一笔划都是由小黑圆点连成。想那祖宗仓颉造字,也不过如此吧。
泡一碗酽茶,茶叶隐逸飘摇间,碗底有字在荡漾。
國笑了。
深根终于学会了走和跑,一抬手,一举足,一转身,國的堂客都会尖叫一声,然后听到“㖪”字瓷碗掉在地上玉碎的声音,满地三角形、菱形、弧形、梯形以及多边形。
國的堂客买了更多的饭碗菜碗茶碗,塞满了整个碗柜。國捏住儿子的耳朵,再给我打烂一只碗,就从你脑壳上抠一只出来!
从此以后,深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室外,那里风和日丽,鸡飞狗跳……
國去下井,儿子上学,放假才回家吃个饭。
后来,深根也结婚了。
國的妹说,送给你们一只碗,你爷爷传下来的。深根的新娘子双手接过来,看见碗底浅浅地印着一个“仁”。
再后来,國没了,“㖪”还在。
“㖪”还在,似此炎夏乘凉夜,人呼茶饮,饮者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