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梦想
作者：姜四清
父亲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七岁时，父母双双离世，小小的父亲成为流浪的孤儿，据父亲自己说，有许多夜晚，父亲是在当时的戏台上度过的。当时的一些大户人家，在喜事或寿庆之日，往往要请戏班唱唱花鼓戏，父亲年纪小，不大明白人间事理，都会去看戏，并顺便吃上一顿，夜深了，不像别的小孩一样，能被父母领着回家，父亲只能蜷缩在戏台上迷糊一晚。因了这孤苦的熏陶，父亲特爱花鼓戏。文革结束后，花鼓戏正了名，不再是四旧，在乡下，就可以看花鼓戏了，但父亲忙于一家的生计，很少有时间去光顾，我便今常听父亲说，我要是有闲，硬要看它一柒的花鼓戏，一柒，就是七天，看七天的花鼓戏，好大的口气，父亲说这话时，自然会知道这不可能，只当自己说着梦话。
由于苦的身世，父亲的命运自是愁苦的，父亲虽穷，但梦想却很多，这正应了那句俗语，穷人好做梦。
父亲六十年代去过一趟长沙，看到过楼房，回到家后，就今常把楼房挂在嘴边。我家的房子，是祖传的老屋，上面盖着稻草，一到下雨天，里面外面一个样，后来父亲起早贪黑挑泥做瓦，把稻草房换成了青瓦房，情况好了些，但还是不太让父亲满意，下雨时，总会有几处漏水，还得搬出脚盆水桶接水，这种时候，父亲就会叹着气说上一句，要是能住上楼房就好了，父亲的这句话被一个爱传闲话的邻居听到了，父亲的话就传开了，三五十里的乡亲都知道父亲说要住楼房。其实，不用邻居们传笑话，父亲也知道，在当时的条件下，饭都吃不饱，别说住楼房了，自己随口而出的，就像做梦时的梦话。
父亲参加过修黄材水库的劳动大军，在水库工地上，父亲使用过水泥，水泥和沙石混在一起，比石头还硬，父亲对此印象深刻。当时，父亲和他的那些老乡们不叫它水泥，而是亲切地叫它红毛泥。我家在小山冲里，出入之路，是一条黄泥小道，下雨天，道路便泥泞起来，出入十分不便，父亲有次挑着担子，摔了一跤，脚被摔坏了。那之后，父亲经常说，将来一天，发了财，一定要铺上红毛泥。我们那时虽小，也知道父亲又在说梦话，我们到过黄材，看到过很宽的马路，那是国家修的路，也沆沆洼洼的，汽车跑过时，灰尘遮天，眼睛也睁不了。即是那样的路，也未见铺上红毛泥，而像这样一条小道，当然不可能铺上红毛泥的。
再让我记忆深刻的，就是将过年时父亲说过的一句。除夕的前一天，家里都特别忙，父亲很早去队里分鱼肉，母亲则在家磨豆腐，到下午，父亲的鱼肉拿回来了，母亲的豆腐也出来了，我总盼着晚上能吃一点豆腐炖肉，那怕只是一小碗，但母亲总是不同意，一定要到明天，我当然抵不住豆腐炖肉的诱惑，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闹起来，父亲便在旁边替我说话，母亲就心软了，拿着刀子去割肉。等我吃上了豆腐炖肉，父亲便在桌边自言自语，有朝一日时运转，朝朝日日像过年。父亲的意思是，将来某一天，时来运转，生活富裕了，天天都是过年，天天都有豆腐炖肉吃。在父亲看来，天天有鱼肉吃，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有的。
可让父亲没有料到的是，他像做梦一样盼着的事情，竟一件件全都实现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起，我们乡下，都开始推掉原来的土房子，一户接一户地建起了楼房，而且特别讲究舒适漂亮。我家建房子时，父亲己七十多了，可他精神特好，全不像七十多的老人，一天到晚，忙东忙西，帮着我做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住楼房，这曾是他梦里盼着的事情，终于要变成现实了，他能不高兴？
房子建好后的那一年，长沙的一个单位到我们村来扶贫，给我们村里架好了有线电视，这下，父亲笑开了颜，他每天都守着电视看花鼓戏，《七姐下凡》，《珍珠塔》，《秦雪枚吊孝》，一个接一个看。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与他同爱好的几个老人，就着热闹的花鼓戏，父亲和叔伯们还要喝口自家酿的米酒，几个老汉们，有时还会因戏里的某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父亲那时说，要看一柒的花鼓戏，可现在能一柒一柒地看下去了。
一二年，由村里筹资，进入我们山冲的道路进行了拓宽改造，并全部硬化，用父亲的话说，是要铺上红毛泥。道路修好后，又在路两旁装上了路灯，这下，就出现了时髦事，开始，是黄材那些大地方的大妈们，跳起了路边舞，渐渐地，我们山冲里几个爱时潮的，也在路边空旷的地方，生生涩涩舞起来，可没多久，队伍就壮大了，想去的，能去的，都去了，先是《潇洒走一回》，后来是《荷塘月色》，到冬天时，换成了《最炫民族风》，大妈们双脚把地拍得震天响。一到天黑，大妈们就嚷开了，舞一舞，活到九十九，张大婶，李大婶，快一点，要开始了。
父亲呢，他虽没去跳舞，但也没落后。那年年底，我离开打工的地方，回家过年，儿子也从学校回家度假，以往儿子在家睡觉，总是爱懒觉，要睡到太阳晒床脚。可那天儿子很早起了，我和妻子都愣了，儿子说，想睡懒觉也睡不了，爷爷在楼顶跑步，儿子的话叫我吃了一惊，我忙爬到楼顶，果然看到父亲在跑步，父亲看到我，停了下来，想不跑了，我马上转身下楼，可一会后，又传来了父亲啪啪的脚步声。父亲没有去舞一舞，却是选择了他的方式，跑一跑。世上难逢百岁人，父亲当然知道这种常理，但生活是如此地顺风顺水，谁不想健康长寿呢？我在心里说，父亲，您好好跑吧。
一六年，父亲走了，他虽没活到九十九，但也活了八十四，他走时，拉着我的手，看着他的一大家子后人，流下了难舍的泪水，悄悄地说，你们都要好好过。父亲意在告诉我们，眼前的日子，他做梦都盼的，你们要好好珍惜。
转眼，父亲已走了两年，但我却忘不了他临终时的那一幕。父亲，您就放心吧，您的话，我们后辈们会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