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床
文/萧邦
我小的时候,家里的老人爱翻黄历,邵阳隆回印发的那种薄薄小小的年刊本,天干地支能精确到农历年的每一天,而且每一天都有忌宜之事,比如宜动土、忌安床。
我觉得他们不过是捡粒芝麻当个西瓜,太执着于“对的时间做对的事”了。安个床,不但要选黄道吉日,连床的方位以及房间的风向和光线都要盘算比划半天,倒像是在安装一台电动打米机,不像是一张平常睡觉的床了。
安床这种事,其实并不常发生,只有在新屋落成之后,或者新婚大喜之前,人们才慎重其事地选择卧室安放新床。在我的记忆中,许多人家的床几乎十几年恒定如磐石,雷打不动。那时候的床是有架子的,四角有立柱,顶上有承尘板,床前有踏板,左右有床围,不管冬夏都披挂着蚊帐,麻的,或者棉的、纱的,上楣两侧各垂下一只黄铜帐钩,方便起床后挽起麻或棉纱帐门,显得干净撩撇,恰如古代美女一样凤冠霞帔。
龙田虽然地势偏高,但毕竟是南方,湿气还是比较重的,所以束腰鼓肚的床脚需要塞一块防潮垫片,而床板上铺的是干爽的稻草,稻草摞得很厚,松软而不塌陷,再在上面铺棉被或者篾席,将将能睡半年,半年之后换新的稻草。所以勤快的龙田人并不把脱粒后的稻草扔水田里作绿肥,而是晒干了堆放到杂屋,或者猪牛圈的楼板上,可伴薯藤作耕牛的秋冬饲料,可以铺床板,可以烤竹子并造型,可以临时烧个急火褪鸡鸭的毛,即便成了稻草灰,也还能撒两把在长筒雨靴里,以防脚生冻疮。
我小时候睡的床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光正面就有四根方立柱,左右各一条齐顶的花格面栏,上楣略前倾,雕刻着仙草香花、珍禽瑞兽,这样式的架子床就可以叫雕花床了。只是年深日久,髹漆褪了色,线条有些模糊,连那条两米长的踏板也长短脚了,踩上去咯噔一下,走下来又咯噔一下。传说我是在某年一个微风细雨的仲夏夜出生于这张床上的,而不是伯利恒的马槽里,这又是我确为父母亲生的一个有力佐证。
而那时候东厢房我父母亲卧室的架子床,就不能算是雕花床了,叫银玻璃床,因为它的上楣没有任何雕琢和镌刻,只是在楣板上镶嵌了七八块长方形和圆形的玻璃,玻璃下头压着漆匠的手工画,龙凤呈祥、花开富贵、喜鹊登梅什么的。踏板上一边一只带抽屉的床头柜,床面漆成大红色,整个显得温暖明亮,比我睡的那张祖传雕花床洋气多了。不过,我生病的时候能获允睡两三天新架子床,母亲侧身守护着我,调羹饲药,温言细语,冬天压紧棉被,夏天左右扇蚊子,长夜漫漫,我渐酣然……
还记得付家湾有个慈祥的桂阿婆,不忍心看我细骨伶仃地去井里挑水,让我偷懒在她家自来水池舀水。桂阿婆常常念叨她的旧时光,“我年轻时可是十里红妆嫁到你们萧家的……”十里红妆我没见过,但她那张陪嫁的大红楠木床确实气派,几十年之后依然雍容华丽、形神俱备: 阳刻雕花的横楣下是满月床门,四个床角八块条屏十二根立柱,竖面条屏都是镂空雕刻,祥云牡丹、双凤朝阳、称心如意等等……更豪华的是床帏里头靠墙飞架两层横板,横板两头又设小抽屉,小抽屉镶有铜边,铜边四角外方内圆,特别是正中的老式套铜抽斗锁,小巧精致,叹为观止。现在想来,桂阿婆当年也算是民国时代的大户闺秀了。
后来,我离开龙田在外求学谋生,曾于各式各样的星空下安歇过眇眇之身,学校的上下床、驴友家的沙发床、绿皮火车的硬卧、公寓和酒店的席梦思,甚至国际航班上、RANNALHI水上屋的栈桥、赛里木湖的蒙古包,梦虽是一样的楚国梦,口水也是一样的含糖量,然而并没有一块哪怕是长短脚咯噔响的踏板,可以仰承那床前清辉如水的明月光……
非典那年,家里翻盖新屋,雕花床和架子床都被拆掉当柴烧了,之后我再回龙田,睡的是一米八的大粽绷床,没有立柱,没有橫楣,也没有蚊帐和流苏,仰天横陈,天花板离我三米远,白得晃眼睛……我想我再也不会听到房梁上老鼠的吱吱声,再也不会听到十月的蟋蟀入我床下,再也不会听到瓦楞上春雨的细脚伶仃。
今年春节去千岛湖放生天鹅之后,居然在乌镇邂逅了雕花床博物馆,木材极尽花梨、紫檀、鸡翅之丰裕,匠工纷呈雕刻、鎏金、彩绘之能事,有单进,有回廓,有床中床,有檐上檐,生生恨不得把一张张床打造成一座座金銮殿,让我想起《红楼梦》里葫芦僧说的“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那句护官符,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三岛由纪夫说,眼前的金阁寺没有了,心中的金阁寺永放光芒。路过乌镇的博物馆,想起龙田的雕花床,白云千载,往事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