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 茶
作者:横田草木生
两湖人家,喝茶是颇有些讲究的。
和湖畔人家的芝麻豆子姜茶,西部山区的擂茶相比,最熟稔和适口的是湘中一带,丘陵地区庄户人家的自制烟茶。这种清明时候采撷的头春芽苞,经杀青、烘焙而成的茶叶,称为谷雨前茶。烘焙时,不同的家庭会采用不同的工艺和焙烤材料,有些会用枫球、米糠、杉木皮,有的会在其中添加些晒干的黄藤。有的会在余烟未尽时就上笼烘烤,使茶带有微微的烟熏味,也有的只用烬炭烘焙,茶叶就带些焦香。长期以来,茶叶做得好不好,成为湘中一带衡量主妇贤慧能干的标志之一,引得向来以能干,泼辣著称的湖湘女子各显其能,各逞其巧。多年改良和传承,让初夏时节的湘中一带,家家户户弥散着茶叶的清香。不同的是有的异香扑鼻,显得热烈,有的淡而持久,尽显悠长。尽管和擂茶、姜茶相比,少了些仪式感,但大都清冽、甘醇。在过度包装的商品茶大行其道的今天,这种烟茶以其质朴、本真、深度契合现代人复古的趋求,以及部份老人难以撼动的对过往的执念,依然受到不少人青睐。
先父就是这种茶叶的资深拥趸。
父亲1935年出生,2014年辞世。八十年的生命经历了巨大的社会变革,这些变革虽然深刻改变了社会形态,影响了大部份人的生命状态和行为方式。但也有些生活方式得以保存。比如喝茶,在那极端困难的年代,父亲喝茶,而且必喝谷雨前茶,这个现在看来有些奢侈而在当时相对朴实的习惯得以保留。
父亲嗜茶却极俭省,每天清早,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茶叶罐,用三个指头拈起些茶叶,有时还会细细地抖抖,放入他那个带提梁的白色瓷壶中,筛上半壶滚水,然后出门劳作。茶壶不知年代,外表因经年擦拭有些划痕,外表倒还洁白,壶里就是黑黢黢一片,看不出底色了。母亲有几次要帮他擦拭干净,他都不同意,我估计父亲是认为陈年茶垢会让茶汁更醇厚,这是我在一篇论宜兴茶壶的杂谈里看过的,父亲却不一定看过,他的理由仅是经验罢了。
父亲是颇有些名气的民间皮影艺人,十一岁拜师学艺,除了特殊的那些年,终生浸润在这一民间艺术当中。即使是特殊时期,尽管无法外出演唱,他都是一有空闲就整理那些老的剧本,熟悉剧情和对白。尤其是吹拉弹唱,更是一日不曾放下。后来恢复演唱的时候,父亲的技艺不仅没有荒疏,反而更加炉火纯青。演唱的老生,也称须生,高亢婉转,吐词清晰圆润,过门交待得清清爽爽,深受业内和主家的好评。《陶澍访江南》成为他的经典剧目。
也许是传统文化的长期陶熏,也许是长期走南闯北,在社会底层的历练,父亲为人豁达,睿智和精明。为人正直,敢于仗义执言,在当地很有威望。他反复教育我们姐弟,做人要实,要正直。做事要精,要沉得下心,不要贪多,最细的事情做尖了,也能养家糊口,成家立业。正是如此,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父亲凭他这身技艺支撑起这个家,并把我们姐弟四人送入学堂,完成学业,三个被高考录取。我的姐姐是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取的,是坝塘区唯一考取的女生,只是后来被当时的益阳地区一名领导的子女顶替了,父亲通过乡贤去找过组织,但人微言轻,没有结果,后来作为补偿,当地把我姐姐招为民办教师,这件事情是我父亲心头永远的痛,临终前都认为自已对不起女儿,没有能力维护她应得美好生活,害了她的一生。
世道艰难,父亲难免就有脾气,在那样的年代,我毫无悬念地成为父亲的出气筒。调皮和叛逆招来父亲的责罚和打骂,而这反过来又加强了我的叛逆,如此反复,家就成为父子斗争的战场,直到我十五岁多参军离开。
1988年秋天,我回家探亲,这个时候家里日子颇有些改观了,父亲正当盛年,在他那个行当,声望很高。一年到头,演出邀约不断,农闲时节,如七月半斋神,十二月底的蘸愿,往往连轴转,有时候一天要跑两三个地方,连唱四五场。我军校毕业已有几年,兄弟也已成年,参加了工作,都能给家里帮衬了。
父亲的脾气也改变了很多,喝茶也没有从前那样俭省了。还是那把茶壶,茶壶的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磕破一块,他就请坳上的祥木匠用黄杨木雕了个壶嘴安了上去,白色的壶身缀着粉黄的壶嘴,倒也淡雅别致,使人不得不佩服父亲的巧思。
父亲嗜茶,但从不喝隔夜茶,也不吃茶叶。这种讲究和湘中一带其它喝茶的汉子不同。他总是早饭后把半满的茶壶重新续上开水,这个时候,茶汁正浓,温度恰好,是父亲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临近中午,他又要视路途远近,收拾出门讨生活了。无论多晚,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喝茶,然后倒掉茶叶,还要用开水仔细荡壶,然后再睡。
这天早上,大抵是我回家后的第三天,因为不喜欢家里常备茶叶的粗砺,就问母亲家里是不是还有细茶。母亲迟疑着没做声,准备出门泼菜的父亲折返回来,神秘地向我招手,我走进他的房间,只见他从坐桶里拿出一包黄皮纸包裹的茶叶,大概有两斤多重,应该是他一年的用度。坐桶下面是半桶生石灰,也叫壳子灰,用以防潮。他仔细打开包装,真的是好茶叶,一叶一芽,条索粗壮,颜色青中泛黄,匀净,纤毫毕现,打开就有异香。是放了黄藤烘焙的清明前茶。
湘中一带,因每年物候不同,茶叶的萌发就有参差。有些年景,春风和润,地气回升得早,雨水节过就有茶叶萌发,这个时候采撷的茶叶称清明前茶,大体而言,十不得一。正常年份,谷雨前茶就是上品了,和谷雨前茶相比,清明前茶堪称妙品。
父亲打开茶叶包装,抓了两把后想了想,又抓了一把放到我这边的包装纸上问:“有哒吧?你这个月”,我一看,父亲那包茶几乎分了我一半,忙不迭说:“有哒,有哒!”喜癫癫地跑回自已房间,泡茶喝了起来。
没过几天,我就感觉有些不对了,我的部队驻在昆明,云南茶叶,久负盛名,部队生活虽然艰苦,但办公室配发的却是好茶,加上经常下地方采访,云南人尤其是山民喝茶有个很独特的习惯,用吊锅加水和茶叶在火塘上熬,熬成的茶会成汁,味道浓酽,这种茶汁初喝会醉,久喝成瘾。父亲那包茶叶,不到十天就被我喝完了。后来我忍不住就趁父亲出门的时候偷偷拿他的那包茶叶,前后偷拿了六七次,堪堪把那包茶叶也拿完了。当时还当他不知道,假如他知道了,按他的脾气,一定会大发雷霆。直到有一天母亲跟我说:“你把你爷老子的细茶叶呷完了吧?你要少放些噻,呷茶哪里像煨饭的样呢?你爷老子咯一晌都是呷你的剩茶。”当时,有些不相信,父亲一生俭朴,但精致讲究。这种讲究,很有些渊源,我的祖父就以讲究在四邻出名。我亲眼看见他晚年穿的那种千层底线纳棉鞋,穿了两三年,鞋里的白色垫布见不到污渍,甚至没有摺印。父亲虽然不如祖父那样极端,但对生活细节的讲究,也十分严苛。这种性格讲究在我们那一带叫"伪文“,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在有些方面十分“伪文"。他的白铜水烟壶,永远光洁如新,他没事就去擦拭:他的茶壶,每次喝完都会额外用个小杯套上壶嘴。父亲年轻的时候,长相英挺,可惜因为生活重压,使他过早驮背,他很在意,每次出门和见客的时候,总会努力挺直脊背,让他额外多受了很多痛苦。
那天深夜,我在堂屋看电视,父亲散场得早,进门以后,习惯性地拿他的茶壶到堂屋续水,并招呼我早些休息。我有心验证母亲的话,于是起身回自已房,并在门后张望。堂屋没有开灯,只有电视的光影影绰绰,父亲摸索着把我茶杯里的水滗掉,然后把满杯的茶叶倒进他的茶壶,续上开水。转身又把我的茶杯仔细清洗,放回原处,摸索着回到他的房间。脚步轻悄,几乎没有声响。
突然,我明白了,他支开我的原因是不想我看见他的举动,一生刚强的父亲在竭力维护父子两人的自尊。
茶叶固然珍贵,尤其是这种清明前茶。但这远不是父亲改变自已几十年习惯的原因,他有多种方式改变我的荒唐、放纵和少不更事。奇怪的是对于我的奢侈和荒诞,母亲絮叨过多次,而往日严厉的父亲却自始至终未吭一声。
直到后来,父亲故去以后,我不断反刍回味父子相伴一生中的点点滴滴,才恍然发觉,是爱改变了父亲的行为方式,这种从父亲内心生发的大爱,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让你在过后不尽回味,并伴随长久地伤感和自责。
这就是我半个月时间,用一杯剩茶改变父亲五十年习惯的过程。
谢谢你耐心听完我的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