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宁乡
作者:廖建华
宁乡在夏、商、周三代时属荆楚之地,宁乡者,“乡土安宁”之意也。吾乡,悠悠几千年,一路走来,有多少物质和非物质文化淹没在历史烟尘里。到上世纪六、七、八十年代,城关镇的那些习俗风情,如今吾辈人回忆起来,仿如昨日,历历于目矣。
过 年
那时候过年,才叫有味道。宁乡有句俗话:“大人望插田,细伢子望过年”,做细伢子的,一到腊月十几里,就开始望年了,到腊月二十四边上,过年的序幕就拉开了。先是买过年物资,家里的兄弟姊妹,或一个祠堂里(当年宁乡有很多祠堂,一些居民住在祠堂里)的伙伴,三五成群上街买计划物资。
计划物资,是那个年代的专有名词,就是凭票证才能买到的食品,有西粉、笋子、红枣、烟、冰冻鱼等,印象尤深的是烟,最牛逼的品牌,是常德,暗灰色包装,烟壳子上印着一条活蹦乱跳的红鲤鱼,很粗糙,也很简单,还显得土气,价格不菲,三毛五一包,却“一包难求”。那时,人们认为能抽上此烟者,有一种显摆的、有块方的、有门路的意味,真是让人眼红。
买南货在南门的店子,人多,一早要去排队,南货店像一间大堂屋,四周是柜台,每个柜台前分别是买西粉的、买烟和买笋子的,店里排了五六个队,队又排得长,有的排到店子外的街上了。那柜台里的营业员,都穿着蓝色长衫,衣上印有某某国营店的字,他们虽忙得一脸的汗,但累并骄傲着——彼年代,国营店的营业员,比现在公商、税务的公务员神气多了。
一帮细伢子,为买计划物资,南北四门跑。才在南门买了南货,又一窝蜂,杀到北门买糖果、买炒货,买完这些,再杀去西门,去工农兵商店,买冰冻鱼。买冰冻鱼,则有点麻烦,全是肥胖的鲢子鱼,冻在一起,梆硬的,而秤是不可多称的,分鱼就得拿榔头,拿钢钎来錾。计划物资一买完,除夕——宁乡人习惯叫“大年三十”,就到了。
此日,天一黑,家家户户闭了门,一家子人围坐在火边,吃年夜饭。宁乡人的规矩是“三十的火,十五的灯”,火必须烧得很旺,平时舍不得烧的木碳,这会就拿出来烧,火缸子放在饭桌子下,一缸子通红的火焰,把贴了报纸、牛皮纸,或新刷了石灰的墙,映成桔红色,家里就格外温暖。
大年夜的饭,必是丰盛。除夕夜,宁乡人作兴吃猪脚炖罗卜,还得有“鸾鸡鸾胖(音)”(完整的鸡和猪肘子),鸡和猪肘子,分别用大如脸盆的盆子装着,还必须有一条整鱼,一大桌子的菜,吃是吃不完的。或许,以宁乡人祖祖辈辈的传承,大年夜的饭,要吃好,要年年有余,更要有一种过大年的仪式感。
饭一吃完,细伢子、细妹子,就盼着大人发压岁钱了。一般是发新的票子,两角钱,外加三五粒红枣。红枣,一发到手,就吃了,钱则放在衣袋子里。小小年纪,那一刻,就有“从没这样阔过”的气势与冲动。半夜里,细伢子、细妹子睡到床上,就开始盼着天亮了。第二天,细伢子铁定要去买鞭炮。只去两个地方,一是去梅家田供销社,当年此地属边远郊区,现在是市中心地带,再是去黄材路上的中周(音)分部商店,此地更远,走路要走小半天。
当年,有种叫啄木鸟的鞭炮,花色的,有腊光感,此鞭炮最响,有炸药般的破坏力。细伢子买了一挂啄木鸟,回来一只只拆散,装在口袋里,拿一根家里敬神的香,在煤灶里点燃,再跑出来耍。一帮小鬼,或站在屋外的地坪里,或路边上,把一只一只的鞭炮,点燃,用劲抛到天空里,或丢到水沟里,或插在泥巴地里,或丢到妹子脚边上,吓得她们哇哇尖叫。
过年是要拜年的,宁乡人的规矩,初一不出门,拜年从初二开始,宁乡谚语云“拜年拜到初七八”,又云"初一崽,初二郎"。那个年代的人,一般都照这规矩来,过了初七、初八,再拜年就是对人不尊重了。至于两口子过年,初一在男方家过,初二在女方家过,直到现在,依然是宁乡人的习惯。
初二,一早,先拜邻居,在各家绕一圈,推开隔壁邻居家的门,见了年长于自己的上辈,上前,打一手拱,高喊一句:“张叔呀,嗯喃咁(您老人家)过了热闹年啊!”张叔则回一手拱,也高喊:“恭喜啊,你也过了发财年啊!”。寒暄过后,在张叔家小坐,张叔装烟,烟绝对是上好的常德、郴州、长沙、大庆、大重九这些,张家人还泡上一杯芝麻豆子茶,抓一把红薯片子、山楂巴巴之类的食品,塞给客人,一般客人都将食品收下,装进口袋里。出门,开始拜第二户人家。
如果给亲戚拜年,又是长辈,就得送礼品,礼品一般是红枣、冰糖、片糖、红糖、小花片、猫屎筒根之类,用一张马粪纸包好,包成三角形状,再用一根草茎捆好,宁乡人称为“狗脑壳封子”。也有人家,叔叔、姑姑等长辈来拜年,主家用这些食品招待客人,长辈前脚走,家人便飞快把食品包到马粪纸上,做成“狗脑壳封子”,再追出门,送给长辈。
那时过年,常有一场雪,雪比2008年的冰灾要大得多,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着一两尺长的淋叫子,八一路边的坝里,封冻了,坝两岸的住户,都不走关门桥了,嫌远,真接从坝里走过来,走过去。香山巷的武装部门外,有一池塘,那塘里的冰,结得比坝里更厚,一些顽皮的小儿在冰上疯跑,玩捉猫的游戏,或坐滚珠车子,有人还拿锄头挖冰,挖不开。六、七、八十年代的宁乡,如此严冬是常态,那时的宁乡人没有“大雪”、“冰灾”之类的概念。只觉得,过年,就该有飘飘扬扬的鹅毛雪,有屋前屋后、天井、马路,以及南北四门,满世界银装素裹的雪景。当然,还要有冰冻,有削脸的冷风,这才有过年的味道。
过年间,老人一般信禁忌,比如:三十晚上是不可打破茶杯、饭碗这些的,否则,是破财的预兆,万一打碎了这些,就要赶快说“岁岁(碎)平安”。三十晚上也不能煮夹生饭。初一不能动扫把,不倒垃圾,否则会扫走财运,即使要扫地也要从屋外往里扫,意味进财。初二,出嫁的女要回娘屋里,女婿同行,一定要带红包,分给娘家小孩,还得在娘家吃中饭。从初一至十五,不能说背时话、不吉利的话。记得我有几个同学,相互去对方家拜年,有一个同学家的老人,问客人贵姓,客人姓伍,老人没听明白,又问,旁边的同学想幽默一下,大声对老人说:“伍马分尸的伍!”,老人闻言,立马就变了脸。
宁乡的年文化讲究而又丰富,据说更早前,宁乡还作兴打对子花鼓、扎戏台唱大戏、耍笼灯(八十年代恢复了)、赞土地等。现如今,很多过年的习俗淡化了、消失了,成了过来人的故事与记忆碎片。
夜市的面
夜市的面店不大,仅容四五张桌子,位置在县政府(那时习惯叫革委会)大门前坪,往右拐,走几步即是。宁乡县城分东、南、西、北,四门,大西门口子是县城中心,从大西门口子往北走,三百来米,到印刷厂口子,是县城最热闹的一段路,俗称正街上,夜市在这段路中间。夜市生意好,都自觉排队,买筹,那筹,现在要是保留了,绝对有收藏价值,或说它就是一等一的宁乡文物。筹是一块五寸长、一寸宽的小竹块,这小小的竹片经了千人万人的磋磨,油光黑亮,像古玩的包浆。竹片上面用红漆画了杠杠,分一根杠和两根杠两种,分别表示光头面和肉丝面。肉丝面的筹是一角八分钱二两粮票,光头面的筹是一角一分钱二两粮票。
顾客买了筹,就去厨房交给师傅下面。厨房也不大,中间一个好大的灶,快把厨房占满了,顾客只能挤在一边,将筹依次放在灶上,先来先下。那灶上,有二三十只碗,就一个厨师,铺碗、放猪油、放盐、拿瓢舀汤,汤炖在一口铸铁的大锅里,猪骨头熬的高汤,卟卟地翻腾着。师傅然后抓面、下锅......当师傅拿瓢在另一口锅里,舀上半瓢臊子,再娴熟地将臊子抖播到一只只碗里。一碗碗的面就出来了。此时,一股浓浓的面香、猪油香、肉丝香、葱香,扑鼻而来,食客还没伸手端碗,就垂唾三尺了。
那时候,吃夜市的面,往往不是因为饿才吃,更不像现在有吃快餐的概念,多半时候是当零食、当美味,或朋友请客,或小孩子过生日,或单位搞活动才吃。有年我过生日,父亲一高兴,给了我五毛钱,我一高兴,晚上就邀我玩得好的伙伴赵贵,去夜市美美地吃了碗肉丝面。吃完,半天嘴里还回味,恨不得把那碗里的一点点残汤都舔净。有几次,家里姊妹病了,母亲打发我去夜市当肉丝面,我用洋瓷缸当了面回家,走到小西门药王殿门口,我馋得忍不住揭开盖,偷吃面里的臊子。
那时,工人俱乐部篮球比赛后,或花鼓剧院散戏后,打球的、唱戏的就来夜市吃面。我在夜市吃面时,碰到过那些人,有留略显蓬乱的刺猬头的雷高子、一脸斗笠攀胡子的崔高子、走路脚一撂一撂的邱光祖、讲宁乡上海话的丁平、眼睛似乎近视的左道贤......这些人,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宁乡的姚明、王治至、易建联,他们是宁乡人的偶像。不过,他们打一场球的报酬,就是吃两碗夜市的肉丝面。
当时,夜市的面相当于宁乡的“狗不理”,很有名。现今,一个地方的小吃出了大名,那可是无形资产,可惜夜市的面,到了九十年代初,随着店面改造,易主,消失了。这些年,我吃过天津的狗不理、兰州的拉面、陕西的羊肉泡馍......全是闻名于世的小吃,说句大实话,都比不上当年宁乡夜市的面,——哪怕是一碗光头面,都比那些小吃好吃得多。
当然,城关镇除了夜市的面,还有很多有名的小吃,比如:砂仁糕、刀豆花、苦瓜花、大饭店门口摆的茶卤蛋、林驼子的炒货、工农大食堂的甜酒冲蛋(五分钱一碗)、东江的绿豆冰棒、肖八十哥的水浪子、货郎担子挑的姜沙坨、319国道边摆的凉茶(两分钱一碗,红色的)......这些小吃,都让当年的我辈人,望而生津、而开胃、而嘴馋。
工人俱乐部看球
工人俱乐部在东门,一个大院,院子老旧而简陋,院内有灯光球场。我辈人对此球场,没有不熟悉的。那时大西门口子乃一丁子路口,又是县城中心,彼处立有一醒目的牌子,专写“球讯”,预告篮球比赛。牌子上隔三差五就有:“716矿——宁乡一中”的字样。那时候看球,没有收门票的概念。下午,五点多钟,就有观众陆续进场,球场是一块很粗糙的水泥地,西边是看台,看台正中间有专供解说员的席位,所谓看台只是六七排阶梯状的水泥墩,墩子有点高。经常有大人带细伢子看球,细伢子坐在看台上,两条腿着不了地,吊在空中,一场球下来,细伢子从看台上跳下来,一双腿就麻得痛,走路一跛一跛的。
球场的东、南、北,三方是没有座位的,观众全得站着,看球的人多,里三层外三层的,不过,能在人堆里找个落脚的地方,算是幸运。有人,来得稍迟了,球场边已挤得水泄不通,只能从球场里出来,绕到隔壁的百货公司,爬到楼顶上,翻过一道矮墙,来到屋檐边上,猫着腰找空当。这里也早就坐了一些人。那屋檐,很窄小,十多米高,没有护栏。现在想来,坐在彼处看球,多么危险,真是没有安全意识。不过,可见,当年宁乡人看球的瘾有多大。
球队有宁乡一中、716矿、人民医院、电力局、城关联队(城关镇中学老师联队)、商业局、轻工业局(后来轻工业局又分出红旗、化工两支球队)等。一中实力最强,该队拥有丁平、左道贤两位体育老师。二位是宁乡最有名的球星,丁平身高约一米七,踢足球出身,打篮球是半路出家,打后卫。他的弹跳、场上组织、应变都很出色,是一中的队长。左道贤,长沙人,打前卫,他有一个厉害的技术,就是快速回场、三步上篮。有几次,一中对人民医院,一中没上全部主力,场上比分胶着,解说在喇叭里喊:“最后三分钟!”,场上观众猛烈鼓掌、起哄,双方队员紧张起来。彼刻,左道贤得球,左似乎是搞短跑的,回场飞快,左冲右突,闪过两三人,过了大半场,左将球往前一抛,再飞身跳起,接球,上栏,右手将球挽出一个弧线,收腹,挺胸,稳稳将球端进篮框,动作优美极了,又一球定了乾坤。
一中还有熊沁修,后来又加了曹高子、庄宗伟两位体育老师,到再后来的彭新潮老师算是新生代了。而城关联队也是体育老师组成,也有雷高子、邱光祖等偶像级球星,却无法匹敌一中,是二流球队;人民医院、电力局、716矿水平相当;轻工业局、商业局球队则是三流了。
每次看球,有一个特色人物,他不是运动员,是裁判,他的名气不比那些偶像级球员小,他叫欧胜利。此人的专业不是体育,不是老师,他是拖板车的,个子矮,约一米六,人生得骨骨墩墩,精神格外好。我印象里,只要俱乐部有球,必有欧胜利。欧吹哨子,习惯展示肢体语言、动作大、表情丰富。他的标志动作是,在球边上,见有球员运球回场,或上篮,或带球过人,走步了。欧咬在口里的哨子,立马锐叫“嘟——”然后,几个箭步冲上去,看一眼球员衣上的号码,一个急速转身,面朝解说员,立正,高举双手,右手握拳,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稍停后,忽又两手握拳,在胸前飞快地划圈,作往前滚动状。最后,又一转身,再次吹响尖厉的长哨,同时伸出右手往后用力一挥,人随之一路倒退着小跑。此时,解说员的木木的嗓音响彻在球场上空:“红队,7号,带球走,由蓝队开后场边线球。”欧胜利当裁判,绝对是业余爱好,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体制外的人,白天做体力活,拖板车,晚上当裁判,为观众作贡献,公家给他的报酬同样是散场后,吃两碗夜市的肉丝面。行文至此,作为当年的一个少年观众,廖某不由为欧胜利师傅而感,而叹,而赞,而心动,而致谢,而致敬,而真想向他鞠上一躬!
除了欧胜利,还有熊泌修也很特别。熊是我的老师,教政治的,不苟言笑,特严肃,长着一脸的胡子,五短身材,又瘦,走路一摇一晃,无精打彩的样子。这么一个人,偏偏又置身于偶像成堆的一中球队。但,世上之事存在就是合理的——熊老师有个特点,他是球场上的劳模。他打后卫,专门盯对方的主力,谁一旦被他盯上,算是死定了。他像一块胶,死死粘着你,摔是摔不掉的。不管你步伐、动作、手脚多快,也不管你是身材一米八、一米九的雷高子、崔高子,即便你再高大再有体力,小个子熊,他就是一个拼命三郎。他对付对你,就是瞎子打架——不松手,但熊毕竟个子矮,又瘦小,对方跑一步,他要跑两步,所以场上的熊经常累得气喘吁吁,一脸寡白。有几次,他大概是胃病发了,也不下场,而是用一只手顶着肚子,另一只手,拼死命地拦着对方,即便累得倒地,绝不下火线。此时,场上往往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用今天的话说,那是全体观众给熊老师点赞。
城关镇的古建筑
宁乡乃千年古城,古建筑遗址多,一些老地名、巷名、地名、庙名,老宁乡人都耳孰能详,有的沿袭迄今,像南司湾、三川潭、麻园坡、石家(读shaga)祠、鸭婆巷、香山巷、香山寺、药王殿、杜家山、四眼巷、城隍庙、关门桥、大街岭、湘乡街等。这些古建筑遗址,多半在解放后,尤其文革中被毁,其中影响最大,最有价值的是香山寺。
香山寺位于宁乡香山巷,据宁乡县志记载,香山寺始建于唐朝,确切建造年代无考。乾隆时县人陶章沩咏香山诗云:“香山禅寺邻西郭,尚有残碑泐大唐。古佛三尊寂无语,何曾与世管兴亡。”我百度香山寺,信息云:香山寺早期规模宏大,有九栋十三楼,从木井河河边一直经香山古道到小西门坳上。现在香山寺周围居住的老人都还记得清楚,香山寺正殿三尊大佛的座台正中,镶嵌着一块一人多高的青石碑,上刻建寺经过。最后有“尉迟恭监修”五个大字。尉迟恭系唐初大将,会不会来宁乡监修寺院,尚无佐证资料。相传唐初朝廷闹鬼,惟尉迟恭避鬼有功,是不是有人有意刻上“尉迟恭监修”以避邪?
如此煌煌古寺院,毁于文*革。1970年代,大兴“破四旧”,香山寺在宁乡县首当其冲,于是,一个历经千年风雨的佛教文化遗址被夷为平地。从那以后,香山寺被改造成了县武装部,迄今还是武装部的所在地。小时候,我在香山寺里玩,其时,寺院已破败得面目全非。某日,我亲见一些人在拆庙,拆的是靠西南边,紧挨林家祠堂的一栋屋。我记得很清楚,拆屋的人将一块一块大青砖放在斜搭在屋上方的长木板上溜下来,现场扬着漫天灰尘。有一个解放军坐在一把靠椅上,端着一支冲锋枪,监督那些人拆屋——那些人是劳改犯。
那是我小时候,如今对香山寺的记忆已模糊,不过香山寺那种雅致、古朴、灰色调、苍桑感、像古画一般的幽静,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对于这座古寺,更多是听我父亲讲的传说。在中国,像任何一座千年古寺一样,香山寺也有它的神话。据父亲说,当年修建香山寺的时候,用了大量的木材,且是一色的上好木料,那些木材全是从一个神奇的地方——沩江河的雷钵坑(读dang)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运往施工现场,取之不尽。当寺院快竣工的那天,建造寺院的一个工匠大喊一声,木料不要了!话音一落,雷钵坑刚冒出来一半的木材就卡在沩江河里,一动不动了,且千年不腐,直到上世纪70年代那根木料还插在河里。
父亲说,香山寺里以前有一面大钟,青铜铸造,重得很,悬吊在寺院正殿的屋檐下——一根草绳将一面硕大的铜钟吊了千年之久。好多年来,一直无人发现这一秘密。1937年日本人打进了县城,有一天这个秘密被日本人发现了,于是那根神奇的草绳被倭人抢走了。父亲还说,他小时候经常跟同伴在寺院里玩,发现香山寺的夏夜从来就没蚊子,很凉快。至于香山寺里那些高大茂密的古树,父亲说得更多. .....
香山寺的古树现在还在,只可惜很多古树在文革期间遭到了砍伐。我曾在散文《怀念麻雀》中对香山寺的古树,以及那片树林子里的麻雀作过详细的描写。即便是近年,我每一次回老家都要去看看那些树。然而,那些树全不像我儿时看到的样子了,院子里的树没那么多,没那么茂盛,没那么绿,没那么显得有精气神了。相反,那些仅存的树全都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显得那样的营养不良,那样孤零,那样干瘦,那样老态,那样残弱,那样落幕。我在《怀念麻雀》里建议宁乡县政府为仅存的古树建一个档案,将其挂牌保护起来。我总有一种担心,唯恐几十年以前的闹剧重演——1970年代,我曾亲眼看见过香山寺里的一些三人合抱不拢的古树被人砍倒,做了武装部的办公桌。
香山寺作为古建筑遗址,它的历史痕迹不只是寺院本身,像我家老屋林家祠堂,还有小西门、香山古道(文革时期叫作拥军路,现在恢复为香山巷),以及座落于香山巷两边的桂花屋场、蒋家祠堂、高家祠堂......我现在想象着,很久以前的香山巷一定如同凤凰,如同乌镇一样是浸润了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一条很诗意的巷子。这条巷子由南而北,南端面临一条小河,一路蜿蜒而上,香山寺座落在这条长若两里的巷子中间。香山寺的门外靠西边是一口古井(我为这口井写过《井》),寺院东面是一座不高的山脉,山上有一座宝塔,边上有个卫子台(相当于高音喇叭),当年一般人家里没时针,手表更是罕物,就靠每天下午三点卫子台报时,宁乡人称为“叫卫子”。
以香山寺为主体的香山巷,及其周围的建筑是一个成体系的、颇具江南风味的古旧物质文化遗产博览群,包括周边的四眼井、花果山、杜家山等。我不知道香山巷里的那些建筑是否因香山寺而建,更无法知晓其具体的建造年代,但在我的印象中香山巷里那些青砖墙、屋檐、壁画(桂花屋场)、高大的堂屋、屋内的木柱、雕梁、画栋,以及香山巷以北的那一段很窄很长的麻石路都极具古风。千年宁乡古城是讲风水的,以香山寺、四眼井、东边山上的宝塔作证,这几处建筑,相互顾盼,相得益彰,隐为龙状,其寺为龙首,其井为龙眼,其塔为龙尾。
现如今这些都不存在了,只有药王殿还在。药王殿靠香山巷北端,我不明白,文革期间连香山寺这样的古刹都在“破四旧”运动中被拆掉,药王殿,你为何会得以幸存?这么多年来,你庙里的尼姑,走了一拨又一拨,你可否记得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脸白如纸有巫师相的身材高大的女僧?你还记得一位“文革”中因“下岗”(当时没有这个名词)而收自来水票的瘦个子尼姑?据说,这几年药王殿的香火越发旺盛,来这里许愿的、求药的、求财的、问卦的很多,药王殿的一个主持还当了县政协委员。
我百度“宁乡药王殿”,除了找到几张图片外,鲜有史料记载。我再在网上和《汉语词典》里查找宁乡香山寺的信息,也不详。我不懂,在网络这个海量信息库中居然找不到宁乡香山寺稍详细的信息。然而,不管如何,在我的老家这个存世了一千多年的古寺是存在过,香山寺——一个足可以作为一个地方,乃至于作为我们国家宝贵的历史遗址,在文革时期被毁于一旦是铁定事实,曾经被我的祖辈们口口相传下来的一些关于香山寺的传说正在消失。
近年,据说有海外人士想投资修复香山寺,但来了几拨人实地察看,看到的除了几株气数将尽的古树以外,其余所有历史遗迹汤然无存。
亲爱的宁乡
弹指挥间,几十年过去,今日宁乡,翻天覆地,发展迅猛,已跻全国百强县榜,且,其排位逐年靠前,2018年雄居第16位!吾生于斯、长于斯,十八岁离乡外出,而今至奔六之年。宁乡乃吾母,吾纵是离乡万里,漂泊天涯,总梦念吾乡、吾土、吾亲戚、吾乡邻、吾至友、吾同学。近年,吾每月、甚或每周回乡,回乡必访古寻幽、缅怀旧事、散步逛街、观光宁市。吾每每于沿河风光带、宁乡大道、开发区(国家级)、少奇公园、花明路、一环、二环线,留连忘返,竟几次迷路,是打问路人,方得回矣。
回后,吾笑耳,感而慨之,放声曰——
吾爱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