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踏歌而来 ——夏夜随想
故乡的夏夜是从蛙鸣声开始的,当最后一抹黛色从西边的天际上褪下来,繁星就挂满了天空。燠热的风从山脚吹过来,像炉膛里鼓出的风,这种湘中地区俗称的火南风,可以热得人窒息。
正值盛夏,农田急需用水的季节,洞冲水库满闸放水,深层的库水带着经冬的寒凉汩汩而出,带着丝丝静水的陈腐气息。渠道从涵洞外的石嘴中分,像两条丝带,迤逦而下,分别沿横田,双红,南田坪和夕福,中山,宜坪等自然村沿途分流,灌溉这片地方几个垅塅里的万多亩农田。渠畔人家在那艰苦的年代,都习惯了晚饭过后,扛着凉床,摇着蒲扇,携家带口聚拢到渠道边,享受夏夜清凉。
今夜是我回到故乡的第二个夜晚,家人都围在电视机旁,我轻轻带上门,离开了这由空调和电视制造出来的喧闹、光怪陆离和人造清凉,走进黑夜深处。
四周静寂无人,沉沉的气息弥散在夜空,弯曲的小径沿塘基通往田野。弦月挂在鸭公垅山上的天空,不时有流云掠过,小径蜿蜒在树木的疏影里,光斑有些扭曲,且时隐时现。这条小径,少年时候,求学,求生,走过千百遍,却从来没有今夜这样熟悉而又陌生。
流萤从眼前飞过,飞下塘基,塘基边是一畦畦平整的菜园。当季的辣椒、茄子在月下葱葱笼笼,舒展着生机。几蓬丝瓜架,斜斜伸向水中,稠密的瓜叶上,萤火虫不时明灭,向雌伴发出爱的讯号。不经意时候,会猛然碰到丝瓜几株不听话的苗尖,从路边树枝中探出的头,张牙扭曲如蛇头,仔细一看,又如小儿伸出的小小拳头。
夏夜蓬勃,万物尽情生长。
三百年前,当地一位姓刘的士绅,出资购买了这片土地,花重金修建了这座庄园。几个世纪以来,时世更易,换了几茬主人,最后一位主人,廖湘大太公,多年前我还见过。他信奉梅山神教,深谙梅山道法,会收禁、迁坛、解禳、祈福。还会赶山、围猎。
精瘦的个头,无论寒暑,都身穿对襟短衫,下着大档扎脚裤,将近八旬的老人,见到的时候还很健康。经常看见他断黑时辰出门,斜背着明黄色的招魂袋,内装符牒,铜铃,桃剑等法器,往往要到拂晓才收功回家。在过去的年代,他在给四邻八舍的乡亲禳灾祛病的同时,也传递着远古而来的生命信仰。
我小时候顽劣无比,基本上啥人都不怕,但偏偏怕他,不仅仅因为在我头痛脑热的时候,他会用朱矽在额头点上印记,念些符咒,还会把纸符焚化后和在水中让我喝下,也不在于平常如果迎面碰上,他会一把抱住,掏往身下,边掏边说;咦,看看长大些了吗。让我挣也挣不脱。到底因为什么,我至今不明白,总觉得他瘦小的身体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存在。
塘基下这几畦菜土就是他的菜园。据说,他在老年的时候对这畦菜园珍若生命,临终前几天还在菜地上掏摸,把菜园整理得齐齐整整。这大概是因为他晚年的时候科学昌明,道业式微。加之年岁渐高,不堪跋涉的原因。我更愿意相信是因为他对土地的依恋,这种深浸在血脉中的土地情结,在湘中地区农耕群体中代际传承,直到上个世纪中叶才被打破。
在此之前,湘大太公家族,在本地拥有庄园和不菲的山林田土,这些都是他祖祖辈辈胼手胝足挣来的家业。
如今这辈人连同他的后人,再也没有先辈们对土地深邃的情感,他们更乐意在城市水泥丛林里谋食,尽管这绝非他们生命最终的依归。
走下塘基,就是一座小桥。簇丛的蒲草在渠水中亭亭玉立,很难想像它们是如何适应这水温的剧烈变化的。泥鳅则不同,这种平时深潜在淤泥中的生命体,放水的最初几天,由于耐受不住寒水,会从淤泥中钻出来,丛集在渠边的水草中,挣扎求生,往往这个时候,人们用简陋的竹箕就能轻易地把它们撮出来。丝瓜炖泥鳅,成为渠边人家难得的当令佳肴。屈子在《卜居》中说;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龟策诚不能知此事也。
泥鳅这种附世生灵,尽管油滑、机敏、善于钻营。但也会囿于大势,在变革中消亡,这是从历史中总结出来的一般规律,任谁也逃不过的。而蒲草,不蔓不枝,扎根深处,才能挺水而立,向变而生。
桥边回旋处就是当年夏夜安放凉床的地方,那时我们兄弟几个坦裎在凉床上。母亲在渠边石板上洗濯衣裳。夜凉如水,睁眼就是广袤的星空。由于纬度的关系,这个时节湘中地区,都能看到从东北地平线到南方地平线延伸的光带——银河,耀眼的牛郎和织女星,分隔在银河两旁,恒年相望。这个时候奶奶会坐在身旁,摇着蒲扇,驱赶循人而至的蚊蚋,絮叨着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有些古久的歌谣。
沿渠而下,灯光明灭。纳凉的乡亲,三三两两沿着渠边一直而下,间或也有粗豪的汉子,因琐事或某个漂亮女人而争执,声气就大了起来,也发生过几次拳脚相向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一夜间就会传出很远,很长时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点缀了当时单调的生活。
运二娭毑就是当时的新闻主播,她热情爽朗,乐于助人,很受乡邻的欢迎。她能够在纳凉的半夜里,走遍上下几里的几十个歇凉的人群,每到一处总会带来欢声笑语。
如今,文中所述的几位老人都已故去,不知道在那边他们是否安宁。
夏夜踱步,走走停停。如今田野上不是拔节生长的禾苗,而是半人高的稗草了。近些年,由于土壤污染,这一带的田地已不适宜稻作了,需要休耕,并进行土壤治理,功利化思潮和粗放的耕作方式,破坏了自古以来赖以生存的家园,如今该是付出代价的时侯了。
湘中地区的大规模开发,始于南宋。庆元初年,朱熹的理学同道真德秀,在其文集中记述;惟长沙县诸乡,有补仓二十八所,剏始于庆元初年。其后,又在向朝廷的奏折中;潭之属县曰长沙者,而有仓二十八所,盖庆元初知县事饶干所立。
一个县仅赈济灾民、抚恤孤寡的义仓就有二十八所,由此可以推断,当时长沙所属湘中地区农耕业之发达。后来,经过明清几代先民荜路蓝缕,开疆拓土,终于成为丰饶的聚落,构成湖广熟,天下足的基础粮仓。如今这片沃土沦为不宜耕作的污染之地,不禁使人对生命传承产生忧虑。
渠边的野草因寒气和暑热相互作用,形成很重的露水,裤脚和拖鞋湿漉漉的了,渠道的左边是一深潭改造的池塘,那处深潭是原来一条小河河坝冲积而成的。河坝边就是一座借助水流冲击的榨油坊,是当时全村一千多人食用油的主要供应作坊。丰水季节是作坊最忙碌的时节,河水冲击水轮带动碾轮在碾槽中飞驰,把槽中的油茶果,棉籽,油菜籽碾成细末,榨油匠例由厚褔堂春七公和刘传卫兄弟担任,他们家学渊源,几代以榨油为生。
榨油是一门很苦的技艺,因为一到晚秋,小河上游就无来水了,榨坊只能停工。
这个季节也是我们这群顽童最快乐的时候,每天放学以后就会溜进榨坊,坐在飞转的碾轮上感受风驰电掣的快乐。大多数的时候,春七公他们会很宽容,只是会把水闸放下去一些,让水量变小以便碾轮转得慢一些,以求安全。碾轮也不是谁都能坐上去的,他们说;谁最听话,最带爱相,就让谁坐。奇怪的是,我属于比较不听话,也不带爱相的,但每次我都可以坐上去,而隔壁的合满又听话又带爱相,只是小我几岁,发育有些迟缓,记忆中他一次都没能坐过,经常眼巴巴看着。后来我才知道,所以这些都是春七公他们骗小孩子的,碾轮上坐上了人就增加了重量,碾籽的效率就会提高。但直径四米多碾轮往复旋转是有危险的。我能坐上去恰恰是因为我调皮,身手利落。由此可见,先哲所言,垃圾只是放错了位置的宝贝。确是至理名言。
碾房的隔壁就是榨房,一口大锅置在双膛灶上,灶膛里劈柴烧得火焰熊熊。一屉屉蒸笼冒着滚滚热气。至此,春七公他们的工作进入榨坊最艰苦的流程。做饼,入榨,蒸热的粉未填进稻草垫底的铁箍之中,做成胚饼,再把胚饼装进整木做成的榨槽里,在槽里装上木楔,用粗重的油锤击打进桩。这个时候也是是我们看得惊心动魄的时候,两名榨匠分别执往油锤,尽力向进桩击打,随着呯、呯的闷响,进桩一点一点打进木楔,挤压油饼,缕缕清亮的油流进油槽,这是力与美的画卷;热气蒸腾的榨房,油匠们赤裸着上身,双臂筋络暴张,一次次进击。声声巨响。
这声响从远古传来,伴随人类先民从愚昧走进现代。走进我的童年,至今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
四野无人,浓稠的夜幕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抬头望去,是乌云遮蔽了明月。渠道上,人们歇凉的场景,连同榨房一道坠入历史深处,只在那些如我一般闲人,偶尔操着空心。
生命从自然中来,又终将回到自然中去,中间横亘的这个叫人生的过程,有宿命,也有思辩。有的生命从蒙昧中跳脱出来,归于旷达,有的生命从蒙昧中出生,又在蒙昧中死去。
其实,理想的生命状态,是那种踏歌而来的生命,能够完全明瞭社会,掌控自身并对社会负有责任。
层云叠嶂,暗夜如磐。明天,怕莫会有风雨?我踽摸着蹙回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