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尤
作者:姜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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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说好,无人说不好,老尤是校长,老尤说该怎样,就怎样,大家照办。老谭,老伍,小童,小王,都默听着。老尤说,都期末了,快考试了,大家比我明白,也比我着急,我也无甚说的,散了吧。
出了会议室,天在下雪,雪下的大,酒杯大的雪朵,匆匆往下挤,生怕抢不到落脚地。又快断黑,亮色也稀,眼睛往雪里瞅,只是茫茫一片。厨师老桂见会散了,嚷快吃饭,饭菜快凉了。
大家快些围了桌子,往手上哈一口,冰冰凉凉的,身子还瑟缩着,狼狈着吃开了。老桂呵了一声,记着了还有口酒,拿了过来,自己一只杯子,给了老尤一只杯子,两人分了那点酒,各小抿一口,别的人都不喜酒,只顾吃饭。老桂和老尤,都来了一筷子小米虾,小虾是夏时热天里,在水汊里捞的,后又泡在盐水里,然后晒干,如今,多放些油炸着,又猛放了干辣椒,用它下酒,自是最好。老谭,老伍,小童,小王,先后走了,老桂,老尤不急,虽是一点点酒,却也用心尝着,酒热了身子,不觉冷了,觉得自在,舒坦。
老尤看杯中酒,不过三两口,又看老桂,老桂兴正浓,想这一点子酒,也该抿个九次十次,才不会坏了那刚起的好心情。酒,还是尽了,老桂盛了饭,递与老尤,老桂说,校长,吃饭吧,晚上长着呢,又还要替学生备考,一大堆事忙。老尤笑笑说,期末了,要准备考试,学校里别的事,一期了,也得有个总结,事是多了些,不过,都是些顺心事,忙也忙得开心。
老桂又想起了这天气,说,你那点黑炭,早完了,这天,要冻死人,我那点炭,你拿去。老尤摇头说,这哪成,难道你就不冷了。老桂说,我用不着,我往床上一缩,被子里暖和着,不比炭火差,哪里冷得了我。老尤说,你用不着,也是你的。老桂说,你看,你说这种话,哪还象一个单位的。
老尤走时,老桂硬逼着拿炭走,满满一蛇皮袋炭,两人抬着,老尤说,你未曾烧过一回。老桂说,我又不办公,冷了,就缩到被里,不需要呢。
天已全黑了,猛下的雪也停了,这夜,因有雪,白亮亮的,嗖嗖的风,小屁孩一般,满地里跑,一阵紧接一阵,教室的门窗,摇得碎碎地响,细听,感觉很多老鼠,一齐闹着,一齐磨牙。
到了老尤卧房,放下炭袋,两人稍累,老尤说,先坐一坐,等下,我起了火,就暖和了。老桂坐了,老尤侧了身子,从床下拽出炉盆,选些碎炭架着,又找了废纸片,燃着了,伸到碎炭下面,火苗忽忽好一会,炭着了,兹兹裂声,细微得难听到,偶尔也听着了。老尤说,火着了,就暖和了,好好坐坐,喝杯水吧。二人围了炭盆,坐了,喝着水,水里放了茶叶,水涩着,同时又甜,又香,老桂吧了嘴,说,好茶叶。老尤说,这个叶,我还可喝几月,你也分些去,晚上喝上一口睡觉,口里够香一晚上的。
老尤拉过靠墙的桌子,趴在桌上,背向着火盆,忙开了,老桂坐着,看老尤忙,也不知老尤忙的何事,看着,不大一会,眼皮子打起了架,老桂站起,哈欠了下身子,说,老尤,我要睡了。老尤说,好吧,你早去睡吧,你明天要早起。
>02<<
老桂去了,老尤忙了好久,备了两套考卷,复习课上了两礼拜,明天,让学生们练习练习,忙完了事情,才觉手凉,快拿不着笔了,老尤转了身子,向火烤了。
老尤去厕所,厕所单独偏在一处,要过雪地,雪结冰了,硬过栗子壳,脚踏上去,又滑,又嚓嚓响。老尤伸开双手,走钢绳一般,平衡着身子,小心过了雪地。
老尤后又到教室区,沿走道转转,几页窗子,未关好,在风中晃动,老尤一页页关好。老尤往四周张望,亮茫茫的,远地里的山,披了雪被,睡得正香,风声,正从那边过来,偶有偶无,象极了鼾声,老尤想,也许,还真是那山在唱鼾歌呢。校园里还有几片灯光,从窗口泻出,落在雪地里,黄了一片雪。老师们,都还在忙,写学期鉴定,组织复习试题,都有一大堆事,缠手缠脚的。
又张望到对面,那里是厨房,老桂睡那里,那里无灯光,白亮的雪光,躺在那片低矮的老房子上,十分地安静,老桂睡得正香。老桂,你好好睡吧,明天要早起,为大家备早餐,老师们都靠你肥肚子呢,老尤想。
考试过了,成绩出来了,成绩出奇地好,比镇里的中小好出一大截,上头的领导说,校长老尤领导有方,老尤说,那是大家努力。老尤做出了成绩,上面需要人才,调他去镇中小,做那里的校长。老桂说,老尤,大有前途,那个学校的校长,后来都长,有的长到局长,有的长到县长。老尤只是笑笑。期未那天,中小来了车子,来拉老尤的行装,老桂,老谭,老伍,小童,小王,都来送送,大家不舍。老尤说,以后到了中小,一定来我那里喝茶,小童,小王,你们都不小了,唉,学校里就你们两个年轻老师,一男一女,不好又好。小童明白了老尤意思,瞅着老尤笑,女小王老师看着别处,脸上挂了羞色,老尤不想往下说了,但还是说了,别想太多,扭到一块,总会快乐的,青春是堆火,别捂着。
车子发动了,老尤从车头里伸出身子,与大家道别,老桂说,不要忘了我们。老尤说,我还要回来喝你的酒。
老桂记住了老尤的话,老藏着酒,某时节,来了客人,把酒喝了,老桂第二天必去沽些好酒回来,他想,要是老尤回了,竟无酒喝,自己哪有脸面?
一年去了,不见老尤有回,他去询新来的校长老朱,老朱一年里,总要去中小会议几次,老朱总说,老尤很忙,老朱又传话说,老尤叫老桂准备好酒,他要回来喝酒的。
一年又去了,老桂还不见老尤回来喝酒,唠唠,这老尤,也太少情义了,还真忘了我们。老桂心里老念着老尤,越念,越觉得老尤离开得久了,也确实久了,小童小王合到一处,做了夫妻,春种秋收,坠地的小家伙,都依呀叫妈了,不久吗?也真是久了。
那晚,天下着小雨,雨声悄悄,老桂正忙,热了水,刷着碗筷。老尤叫了老桂,老桂返脑看时,呆了,是老尤,灯下,老尤黑头发上挂着些水珠,老桂喜气地说,老尤,老谭老伍他们说,你不会回了,早忘了咱们了,我说,老尤不会忘我们的。老尤抓着老桂肩膀,说,哪里会忘?我还一直想你的酒呢。二人朗朗笑了。笑声飞出厨屋,被雨淋了,更甜。
喝酒,喝酒,老桂说,他火快地炒了两菜,一碗就是那小米虾,老桂记着,老尤就喜欢这个,老尤呢,一生都记着小米虾的香味。二人先是各沽了几大口,解了几年累起的渴,随后就慢慢的抿,也慢慢地说。
老桂说,今看到你了,心里就踏实了,之前,心老是悬着,老是说,唉哟,老尤不想我的酒了吗?
老尤说,想你的酒,哪日都想你的酒。
老桂说,别的太久了,小童小王的小家伙,都叫着妈了,你晓得?
晓得,老朱来中小会议时,我都会问问。
酒多了,说的散了。
老尤说,两个女老师,老公都是镇上的干部,爱个攀比,分课时,一个分了十四节,一个分了十三节,两人吵了,说我工作不到位,偏到一边,老桂,你说,咋办?
老桂说,骂娘,骂她祖宗十三代,这分课,又不能拿秤秆称,多一节,少一节,有何妨。
老尤说,去年评职称,合条件的有五人,就两指标,老桂,你说,该咋办?
老桂说,选先进的。
老尤说,都说自己先进。
老桂说,那你咋办?
老尤说,我用了老办法,抓阄。
老桂傻了。
夜深,二人有些醉意,睡了,屋外的雨,依旧小,轻声细语躲在窗外,听着二重鼾歌。
老桂天不亮即起,忙该忙的事,天大亮,不见老尤起床,老桂担心老尤误车,即去叫床。老尤还睡得香,鼾声飘在门外,如歌。进到屋里,床上的老尤,把老桂吓出一身冷汗,一夜之间,老尤竟成了白发老头。
老尤醒了,看老桂疑惑,笑了,拿过枕边的假发说,戴了它,就不是我了。
老桂说,我给你备了早点,快吃一点,别误了车。
老尤说,我不走了,我已辞了。
老桂说,别辞,去吧,还会长的,也许明年,就局长了。
老尤说,那不是我的份,我的份在这里,安静地教书。
老桂看看假发,给老尤戴上,看了老尤老大一会,说,也好,过两年,头发就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