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堂里那些人和事
（二）
作者：朱大平
邻里情深，总让我经常感叹。感叹邻里之间的深情厚谊，更感叹命运弄人，让王老师这样的善良之人，受尽屈辱和折磨，颜面扫地，斯文尽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差点没回来。时代的潮流，大环境下个人的命运，坎坷曲折，波澜起伏，个人根本掌握不了。
写了这一大圈，回头还得再说说秀姑。我的记忆中，就只看见过秀姑两次。一次是我打开后门，看见秀姑从门里出来，在角落里找出一个背篓背到背上，准备出去拾柴火。那时，城关镇只有巴掌大的地方，龙潭湾的河边上、发电厂后山杜家山、星火机械厂的山上、杉木桥边上的河滩上，生长着很多的野生灌木，可以拾来当柴火。甚至有一些运送木材的板车经过，也会有大人和小孩，一窝蜂地涌上去，用柴刀把树皮剥下来，拿回家当柴火。秀姑，大概就是去拾柴火。
看见我，秀姑满布皱纹的脸上马上绽出笑容，非常热情、亲切地喊我一声“平平”，然后转身进门，从她家的外边门出去了。
还有一次也是我打开后门，逗弄关在鸡笼子里的小鸡雏。这三只鸡雏是我外婆从乡下带来送给我们家的，毛绒绒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十分可爱。我正在笼子边上逗弄鸡雏，秀姑从门里出来，绽开笑容对我说：“细鸡仔真好玩。平平好可爱啊！”我喊她一声“秀姑”，继续逗弄鸡雏。秀姑还想和我说话
我母亲把我喊进屋了。那时自然不懂得大人之间的关系，只觉得秀姑很喜欢我，爱逗弄我，我妈对秀姑则有点冷冷淡淡。
我和秀姑的人生交集，仅仅就这么两次。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五十多年过去，我竟然始终没有忘记秀姑。我有时候自问：为什么你就不能忘记秀姑呢？说不出来什么原因，记忆深处总是藏着她的影子，时不时就冒出来一下。有时躺在床上，我也会想，之所以不能忘记秀姑这个人，大概应该是这样几个原因：第一，秀姑爱我。我不知道秀姑当时究竟有没有孩子，但她对我显然是非常喜欢、非常爱的，我和她的两次遇见，她当时对我的神态，可以说，喜形于色；第二，我看见秀姑的两次，都是她在自家后门出进，每次都是她一个人，那么，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呢？难不成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
这样说来，也就难怪我有点不能忘记她了。因为多年以来我总是想起一个人：祥林嫂。
这或许真的是我不能忘记她的原因。
今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问起我母亲：“您还记得一个人不？”我母亲已经八十七了，听我这么没前没后的问起，就反问我：“你说的是谁呢？”
“五十多年前我们住在老发电厂附近五福堂，就是鸭嘙巷对面的那条巷子里，在我家后边住着一个女的，您让我喊她秀姑的那位。”我仔细帮我母亲梳理过去的事，唤醒她老人家的旧时记忆。
我母亲终于想起来了。说起秀姑，她老人家来了话题：“那个女的样子很黑，很瘦，皱纹很多。是的呢，她叫秀姑。她和她老公关系不好，她老公那时在发电厂工作，不喜欢她，她两个儿子，大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死了。那个时候她家里也困难，日子反正过得不好，不舒心。”过了一会，我母亲又说：“她经常从我们家出进，回她自己的屋子。我说过她两次，我说这地方没有过身的大路，你不能从我们家的卧室里出出进进。讲了两次以后，她就不从我家走了。”
听了我母亲的话，我才恍然大悟。
这些人生的重大事件，似乎没有我哥哥，这里说说我哥。我哥可能白天上学，或者寄养在乡下亲戚家，因此，我上述说的这些事，他都没有交集。记得最清楚，终身难忘的，有这么几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记得他经常跟着杨学新一起去杜家山、龙潭湾的河滩上拾柴火，帮助我母亲解决烧柴问题。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他们在龙潭湾的河滩上拾柴火，发电厂两个架电线的工人，在高空架设电线，不小心把一捆电线掉落在龙潭湾的深水里。被我哥和杨学新看个正着。其时天气已经比较寒冷，那两个工人可能出于这个原因，或者不会游泳，就没有打捞。我哥和杨学新等他们走后，两人一个猛子扎到深水里，把那捆电线捞出来，送到废品站，卖了十多元，两人平分后，欢欢喜喜回到家，将钱交给了大人。五元多钱，我们全家当了好几天的生活费。我哥水性极好，在南门河里游泳、钓鱼、到河对岸梨子园偷摘梨子，他和发小杨学新是一把好手。有一回他们正在偷摘梨子，被梨子园的人发现了，飞快地追过来，两人发疯似地奔跑，跑到河边一跃入水，让追他们的人看着发呆。
还有一次是他和杨学新在杉木桥下游泳，两人为着显示各自的水性，一个猛子扎下去，杨学新很快上来了，我哥半天没上来，大家怕出事，拼命喊叫，拍手，拍击水面，一会儿我哥从水里冒出头，游到岸上，他手里提着一个贼沉的手提布袋子，里边装着六颗引信完好的手榴弹。几个人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交给了鸭嘙巷顶头的派出所。街道后来奖励了我哥一套四卷本毛主席选集，那是当时的红宝书。
还记得有一天的晚上，我妈上晚班回来，我哥陪着。进门碰到一只野猫，在家里偷吃东西，我妈和我哥各抄起一把椅子一通乱砸，结果野猫没砸着，两把椅子砸坏了。我在睡梦中，被我妈和我哥这通闹腾惊醒了，起来一看，后门边鸡笼子里的小鸡雏被吃了一只，还有一只鲜血淋漓，只剩一口气了。野猫虽然没有打着，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那只野猫再也没有来过。它应该是被吓坏了。其实，想一想，也替那只野猫悲悯：那个年代，穷得要命，吃的东西什么也没有，这只野猫冒着生命危险出来觅食，也是万般无奈。很有可能，它还要喂食自己的几只小猫崽，不出来觅食，小猫崽就会饿死。这是猫妈妈的伟大。我妈和我哥那样打它，也是万般无奈，家里实在穷，一点点食物都丢失不得啊！
贫穷，永远都不是幸福。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无论对人，还是对动物，都是如此。
记得我曾对我哥说：“哥哥，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怎么……”我哥一听笑了，我妈在一边，也跟着大笑。如今，我哥已经过世近十个年头了。哥哥，还能听听我对你说：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吗？
五十多年前的这么一条小巷子，在我的脑子里一直保存着它清晰的姿影，让我始终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