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堂里那些人和事
(三)
作者:朱大平
《五福堂里那些人和事》上、下篇在《美丽新宁乡》推出以后,受到很多读者的欢迎,反响十分热烈。有朋友问我:五福堂里那些人和事,还有续篇吗?我回答说:没有续篇了,但里边还有一些人和事,可以再写一写。于是,我那位朋友强烈建议我再写一篇续篇。
这篇《五福堂里那些人和事》之三,就是应那位朋友之约而写。
五福堂小巷子进口左手第一家,是郭大奶奶家。记得郭大奶奶那时年约五十岁左右年纪,比李家十奶奶要小,大脸庞,短发梳得很顺溜,个子不高,一身衣服穿得干净利落,显示出透彻的精明强干。我母亲让我喊郭大奶奶或者大奶奶。只记得她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名字都忘了。她丈夫没有一点印象了,可能早就过世了。反正没看见过。大家喊郭大奶奶儿子叫郭麻,郭麻和郭大奶奶相貌几乎一模一样,在巷子里出来进去不怎么说话,有点沉默寡言,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既看不出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和巷子里的邻居碰面,鼻子里哼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我哥和我妈都不怎么理睬他。其实,说起来他也不坏,就是那么个性格。他后来作为知识青年下乡了,我再碰到他,已经是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初,在大西门已经改造了的五福堂路口,见他拿着一把铁锨,正往垃圾车里铲垃圾。我哥告诉我,郭麻从乡下返城,到环卫所当了工人。尽管环卫工人在当时算不上好工种,但,能够回城,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除了这个大儿子,郭大奶奶还有一个女儿,模样长得很清秀,一双大眼睛,个子不高,梳着一对长辫子,走起路来一溜小跑,风快风快,一对长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郭家二姐经常穿着一件带格子的绒衣,在那个年代,这件绒衣显得特别时髦,扎眼。和她哥哥的性格正好相反,郭家二姐见人特别热情,总是笑着和巷子里出进的人打招呼,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盈盈笑意,十分动人。所以,巷子里的人都喜欢她,见到她喜欢和她逗两句。
郭家二姐有时和她大哥郭麻吵架,邻居们基本上都是向着她。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最想说的,还是郭大奶奶。因为我家有一件事,与郭大奶奶有交集。
我家遭了洪水以后,我母亲带着我哥回五福堂,寻找被洪水洗劫后的剩物,看看还有没有能够继续使用的物件。听人说郭大奶奶从我家老屋里捡拾了几块大木板,还有一些日常用具,我母亲就带着我哥去前院找她,郭大奶奶对我母亲说:“没错,这几块木板,这些用具我确实捡到了,不过我得交居委会,你们要,得去居委会办手续,找居委会要。”
我母亲说:“大奶奶,您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我家的东西,你从我家老屋里捡到了,你还给我,我谢谢你。这些东西你又没有交上去,就在你屋门口堆着,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你还给我,很简单的事,为么子非得要交给居委会,还要我去办手续?”
郭大奶奶说:“我这是交公,你去办手续,是应该的。”
翻过来说过去,郭大奶奶死活就是不把捡拾的东西还给我母亲。我哥在旁边帮着我妈说好话,郭家二姐也过来劝她母亲,郭大奶奶就是不依,坚决要求交到居委会,叫我母亲去居委会办手续认领。
最后居委会主任来了,打一张收条给郭大奶奶,对她表扬几句。把东西还给我母亲,让我哥打了一张收条,我母亲和我哥才分好几趟把这些东西搬到大西门岭上,政府新分配给我家的房子里。
此后,我家和郭大奶奶家,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道,没有任何来往。倒是和刘医生家,还经常有往来,有交道。
有一回吃饭,不知怎么说起郭大奶奶不还我家东西的事,我母亲脸上有点不好看,我哥激愤地说:“郭大奶奶捡到我家东西,还没交出去呢,非得要我们去居委会认领。无耻,图表现,现积极。这种人,太差劲了!下回我要是在大街上碰到她,我就装作不认识。”
因为这件事,我母亲和我哥,就不愿意和郭大奶奶家来往,从此断了音信。
说完了郭大奶奶家,顺着墙根儿,跳过一块地坪和侧面的一户人家,就是我家了。正好,说说我家。
为什么不说说侧面的那户人家呢?因为实在没有印象,但记得侧面那户人家,他家的门是侧着和五福堂这条小巷子成直角,出进有点不方便,印象中隐隐约约记得他家好像是四口人,夫妻两口带着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个孩子都很小。一年之中,我们家和他家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因为这样,所以我对这一家,实在没有什么印象。
顺着话题和小巷子的位置,还是说说我家吧。说到我家,我就想起来曹雪芹大爷在《红楼梦》开篇写的那首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记忆中的幼年,情状真是如此。
我父亲那时在乡下花明楼粮站工作,一年也很难回来一趟。其时,我奶奶被我父亲从偕乐桥乡下接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奶奶脑子有点点糊涂,和我妈相处不是很好,和我哥相处也不好。她不喜欢这个长孙,因为我哥总向着我妈,帮我妈说话。因此,我父亲从乡下回来,我哥就要挨一顿打。父亲拿竹条使劲抽我哥,打得我哥满地翻滚,拼命求饶,我母亲扯都扯不住。我奶奶站在正对着灶屋的卧室门口,对我父亲不停地喊:“就要打,该打,该打。”
所以,那时我哥最害怕我父亲回家。只要父亲回家,无一例外我哥铁定要挨打,而且打得很厉害。为这事,我妈没少和我父亲吵架。那时,我总是站在我自己睡觉的卧室门口,暗自垂泪。现在想来,我哥那么听话,帮着家里拾煤核,四路里砍柴,担水,买煤,做家务,都是很辛苦的事,父亲回来,他还要挨打,只能说:穷人气大。父亲工资不高,三十八块五毛,每月拿回家二十块有时二十五块,还有乡下的亲戚,父亲有时要照顾,都是从他这点工资里支出。母亲虽然在服装厂工作,计件工资每月也就十几块,有时在家歇得久,几乎没有钱。我父母的这点工资,要养一大家子,显然是很困难的。所以,父亲自然气大。记得有一回,我大伯到我家来了,父亲正好回家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父母吵起来了,父亲可能动手打了我母亲一下,我母亲好委屈,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竹壳子暖瓶,使劲甩到地下,溅得一屋子到处是水。我大伯过来劝架,劝了我父亲,又来哄我母亲,劝了好久。
我躲在床背后,哭了好久。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大伯那次来,是找我父亲要粮票和钱,父亲瞒着母亲给了大伯十块钱、二十斤粮票,都是他在乡下省吃俭用存下来的。我父亲给我大伯粮票和钱时,不意被我母亲看见了,我母亲非常生气,因为全家都吃不饱,父亲竟然还瞒着她,给我大伯钱和粮票。矛盾一下就爆发了。
这是多年以后,在饭桌子上,有一回趁我父亲不在,我母亲亲口告诉我和我弟弟的。即使多年过去,母亲说起往事,依然满腹心酸。
父亲虽然对我母亲和哥哥很凶,对我奶奶却百般温和。每次回来,他都要给我奶奶洗澡。这种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是的,特别清楚。父亲总是先烧好一大盆水,试好水温,把门窗关上,把我奶奶的衣服准备好,然后把我奶奶抱到澡盆里泡着,轻手轻脚,慢慢擦拭。隔着门缝,听到我奶奶很不满意的声音,冲着我父亲大喊大叫:“你要弄死我啊,你要弄死我啊!”这时,我父亲总是非常柔和地对我奶奶说:“我洗得很轻呢,您放心喽。”
洗完澡,擦拭好,我父亲给我奶奶穿好衣服,抱着到床上,让她休息一会。我奶奶那时将近七十岁,腿脚不利索,行动已经很不便了。回想起来,我父亲作为一个男人,那样对他的母亲,那样孝顺她,我自愧不如。
其实,说起来我母亲和哥哥,对我奶奶很好。母亲总是把家里稍微好一点的饭菜,先盛好送到我奶奶的卧室,让老人家先吃。六几年,正是全国粮食极为紧张的时候,我们一家都吃不饱。父亲不知道哪里弄来一点胡萝卜,母亲用这点胡萝卜,做了好几次菜,全部给我奶奶吃了。
还记得有一回,我哥用捡废品的钱,买了两毛钱肉,切成很小的碎块,用一只小陶罐子在地炉子上炖着。他正要去河边担水,就嘱咐我看好陶罐子,别让陶罐子沸了。临走,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别偷吃喽。”结果,我哥担水回来,揭开罐盖子一看,满腹狐疑地看我几眼,非说我偷吃了炖着的肉,我指天誓日说没有,他就是不相信,硬说就是我偷吃了,要不然怎么少了好些?说着说着,他有点冲动,就要动手打我。我奶奶听到声音,从卧室里喊了几嗓子,我哥才悻悻罢休。
其实,陶罐子里的肉本来就少,两毛钱肉,就那么一点点,水开上来,一炖,碎了,越发显得少。我哥看我在旁边,没有外人,自然以为是我偷吃了。
这事尽管过去五十多年,今天写来,仍然有如昨日,历历宛在目前。我哥去世已经十多年,如果我哥地下有知,只想轻声告诉他:“哥哥,五十多年前,我真的没有偷肉吃啊!”
那时候家里穷,没吃没喝,母亲最怕乡下来亲戚。我外婆家来人还好,外婆来、舅舅、舅妈来,从来不空手,不是带点米,就是带点糍粑、茶油之类,稍微解点家里食物匮乏的燃眉之急。我大伯来,就很麻烦。大伯胃口很好,很能吃,有一回大伯来家里,我母亲没办法,端着一个簸箕到刘医生家找刘医生太太李姨借了几升米,才算把那顿饭应付过去。若是赶上我大伯来家里住几天,我妈就会急得六神无主,双脚乱跳。有一回大伯来家吃饭,家里实在没菜,母亲把一个放猫鱼(自制酱豆腐)的瓷坛拿出来,我大伯整整吃了半瓷坛子猫鱼。那猫鱼只是作为下饭的辅菜,咸得要命,吃一小块都齁嗓子,可是我苦命的大伯,竟然吃了差不多半瓷坛子。那得多咸?对我们全家人来说,那半瓷坛子猫鱼,可能要食用很长时间。
母亲的怕,不是母亲不热情,更不是母亲心地不善,而是摆在那里的现实,一大家子要吃喝,要生存,实在没有办法。隔了多年,我家经济条件变得稍微好点,我大伯到县城治疗肺结核,在大西门岭上我家住了整整两个月,我母亲尽最大的力量,为我大伯的饮食做了非常周到的安排。大伯返乡时,对我母亲连连道谢。直到大伯去世,弥留之际,他对在我家居住两月,我母亲对他的照顾,依然感激不尽。
在五福堂居住的那些年,家里出过一件大事,和我有关。
我小时候比较贪玩、淘气。五岁那年,我和小伙伴去离家不远的发电厂附近玩。发电厂靠近一所老宅子,就是我在第一篇文章里提到的有雕花门窗和隔扇的那所大宅子,那所大宅子进门的右手边,有一口大池塘,隔着一条砂石小路,是一口小池塘。顺着这口小池塘,是我小学同学唐建军家,再过去,就是以撑船为业绰号“民狗”的小伙伴家。六九年发大水,他父亲撑船从洪水里救起好几个落水者。靠着这两户人家的这口小池塘,塘基很陡,塘基边上生长着好几棵苦楝树,枝干斜着伸向池塘水面。夏至时节,乍暖还寒,苦楝树盛开着好些苦楝花,在阳光的照射下,迎着微风不停地轻轻抖动,非常漂亮;老远老远,闻得到一股馥郁的苦楝花香。
平时总有人在这口小池塘里洗洗涮涮,还有一个民办小企业,也经常在这口池塘里洗一些破布头、破被子之类,池塘里的水泛着脏兮兮的墨绿色。那天我在小伙伴的鼓动下,爬到苦楝树上,想去采摘枝头的那一大束苦楝花,眼看就要够到那束花了,结果树枝一抖动,我从树上滚落下来,顺着陡峭的塘基滑进了池塘中央。就在我一沉一浮之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揪着我的头发,一把将我扯出了水面。
我就这样得救了。
这时,我才看清楚身边站着的这位救命恩人,一个中年男子,三十岁左右年纪,梳着分头,穿着一条浅黄色的毛料裤,上身一件白衬衣,外罩一件夹克,湿漉漉的脚上穿着一双老式皮凉鞋,因为泡了水,显得有些鼓胀,不停地往外渗水;他的旁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脸上尽是白癜风的老头,因为白癜风,脸上的皮肤红一块白一块,见我平安被救,他对着那位救我的人不停地表示感谢,嘴里还念叨着:“孩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位救我的中年人,同样感谢他:“要不是你站在塘边上使劲喊救命,我也没那么及时呢。”
我落水的那一刻,就是这位白癜风大爷站在塘边上扯着嗓子喊救命。难怪我隐隐约约感觉塘边上有一个人影奔来跑去呢。
站在塘边上,微风吹来,我冷得瑟瑟发抖。旁边一户人家把我拉了进去,女主人替我换上她儿子的衣服。女主人给我换衣服的时候,她家的房门敞开着,对着马路。正在这时,我母亲担着一担煤,从马路边上过来了。她去煤建公司买煤,刚回来。匆匆回家放下煤,赶紧过来领我。我母亲对给我换衣服的那户人家,千恩万谢,感激连声。救我的那位中年人,还有那位白癜风大爷,此刻都已经走了。
回家洗完澡,母亲带着我去集中吃夏至坨,可是我的右手却抬不起来,母亲说:“你抬一下右手看看。”我试着抬起来,却感觉疼痛得厉害,根本抬不起来。母亲这下知道坏事了。记不起来我父亲究竟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从乡下粮站赶回来,马上去找了一个正骨郎中,给我正骨。记得那是一个晚上,正骨郎中来了,在煤油灯下蹬着我的右胳膊使劲扯了扯,然后在胳膊上敷了点自配草药。他告诉我父母,我的右胳膊脱臼了,这次已经接上了,过两天就会好。
这个正骨郎中说我的右胳膊过两天就会好,其实没有好。因为脱臼没有接上,我的右手依然抬不起来,只能举到胸脯面前,往上抬,就疼痛得厉害。父亲一看这样,最终还是找了公社医院设在北门老县政府旁边的诊所,医生用一台机器给我照相,隔着机器听到那位医生对我父亲说:“你看看,这个脱臼的地方,根本没有接上。”
这个医生把这台机器放平,让我躺在上面,蹬着我的右手,使劲扯了几扯,疼得我直骂娘。我父亲说:“你要再喊,我就打你嘴巴了。”父亲这么吓唬我,我就不敢再喊了。转过头来,他又对那位医生连声道歉。
这次,我脱臼的右胳膊算是真正接上了。两个月后,我的右胳膊恢复如常。
父亲后来带了两瓶乡下粮站自酿的米酒,送给了那位救我的人。闹半天,原来那人和他曾经是城关公社的同事和多年朋友,叫曾乐群。十多年后,我在北门射圃巷碰到曾叔叔,他看到我,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你小时候掉到池塘里,是我救你上来的。还记得不?”过了一会,他又说:“可惜我那条毛料呢绒裤,泡了池塘里的臭水,回去洗好久都洗不干净。大平啊,你小时候也够淘气的。”原来曾叔叔那天要去人家做客,穿得那么庄重,笔挺,结果因为救我,把衣服弄得一团糟。
那位站在池塘边上奔来跑去大喊救命的老大爷,我上小学后,竟然多次看到,他是我小学同学罗春霖的父亲,年龄其实并不大,因为得了白癜风,皮肤起皱,面容苍老,加上一头白发,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个高龄老人。去年回老家过春节,到志明兄的诊所闲坐,说起原来他们住在日新巷的陈年旧事,他哈哈笑着说:“罗春霖他爸爸,年龄可能比你父亲还要小呢。因为得了白癜风,所以显得特别苍老,别人总误以为他是一个高龄老头。”
那位给我换衣服的女邻居,是我小学同学唐建军的母亲。唐建军因为别的原因,后来改姓叶,跟他母亲一个姓氏。至今,我和建军都是很要好的朋友。
经常做梦梦见少年时期的五福堂,经常会想起曾经居住在五福堂里的秀姑、刘医生一家、王老师、学新大哥、李家十奶奶、郭家大奶奶、郭麻、郭家二姐、杨九螺兜和杨光明,还有我奶奶、我大伯、我哥......
五福堂,串起了我少年时期的记忆,串起了我对往事的追怀,直到现在,依然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