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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有罪的

核心提示:我是有罪的 作者:廖建华 一看到书柜里的弹弓,我就想起麻雀。 七十年代,宁乡林家祠堂外,有块禾坪,坪里有很多苦楝子树,开满了紫色的花,花色浅,但稠密,很香。禾坪前是一条马路,马路临一个池塘,塘边上有几棵老柳树,塘里的青蛙叫得很响亮。那禾坪和塘

我是有罪的

作者:廖建华



一看到书柜里的弹弓,我就想起麻雀。

 七十年代,宁乡林家祠堂外,有块禾坪,坪里有很多苦楝子树,开满了紫色的花,花色浅,但稠密,很香。禾坪前是一条马路,马路临一个池塘,塘边上有几棵老柳树,塘里的青蛙叫得很响亮。那禾坪和塘边上的树林是麻雀的乐园。

 那时,我和赵贵经常在那两片树林里打麻雀,一早上,能打下十多二十只。我们经常比狠,看谁打麻雀厉害。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和赵贵说好了,我们先打麻雀子,然后去城西学校打乒乓球。其时,我们各打了7只。赵贵说不打了,打球去。那会,我站在一个苦楝子树下,刚把弹弓插进衣袋里,有一只麻雀飞来,落在我头顶的树上。

 麻雀很胖(现在想,应是一只快生蛋的麻雀),它站在一根细枝上,在脆脆地叫。我从衣袋里抽出弹弓,装上子弹,弯下腰来,挪动几步,找到一个最佳射击位置。我憋一口气,用劲拉开弹弓,瞄准那只麻雀,发射。

 胖麻雀中弹,羽毛飞溅,往天上冲起一尺多高,再蝴蝶一样,扑扑扇动着翅膀,从树顶上落下,打落了几片树叶和花瓣。麻雀落在地上,在抖动,胸口有一个血洞,血一点点在模糊它的身体,它要死了。 

忽然,麻雀一声大叫,猛拍翅膀,它飞起来了。麻雀飞了三四米远后,就石头一样落在地上,它抽动了几下身体,就不动了。它的嘴巴,眼睛,张开着,望着我,然后,就死了。

 那是我迄今唯一看到的一个生命绝望的眼神。

 

 

那时候,我小,不懂得一个麻雀,也是一条生命,就生命的意义而言,人与麻雀是不分贵贱的。

而当年,每一次,我只要从树上打下麻雀,心里就填满了快感,像那次跟赵贵比狠时,我打死那只胖麻雀后,我一高兴,就高叫着:赵贵,我打死了8只,你只打死7只,我比你多一只,我赢了!

当年,除了林家祠堂外的树林里有麻雀打,宁乡城里和周边郊区,还有好多地方麻雀多。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有武装部、城西学校、沩河边上、坝边上、一中、冻肉厂、大米厂、八一山。在这些地方,我们要是打上半天,收获可多了——我们将打死的、打暴了脑壳的、打折了脖子的、打穿了肚子的、打断了腿的麻雀,用一根长麻绳拴着。我们提着那些麻雀,走在大西门,一脸的伟大。

 

 

1958年2月1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提出要在10年,或更短时间内,完成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的任务。从此,麻雀被政府列为“害虫”。

我读小学五年级时,还唱过一支红小兵看护稻田,驱打麻雀的歌,歌词我至今记得:

 

    竹竿子啊

 

    手啊手中拿啊

 

    我是队里护秧娃

 

    护秧娃

 

    麻雀子

 

    叫喳喳

 

    想到田里吃谷呀

 

    我这里盯着它

 

    竹竿一摔呼啦啦

 

    吓得麻雀

 

    飞跑了

 

现在看起来,这歌,太过于文明了。当年乡里打麻雀子是人民战争,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倾巢出动,几十上百的人,一齐敲锣、打鼓、放鞭炮,同时拿铁盆、木桶、脸盆、瓦罐、箩筐、扫把,反正是拿起一切能发出响声的东西,对出现在晒谷坪,或树林里,或田里,或菜园里的麻雀,轰之、吓之、赶之、追之、捕之、杀之。

一次行动,往往把天上乌云般的麻雀,追上好几里远,大部分麻雀被吓昏、吓死,雨一样落下来。那些没吓昏吓死的麻雀,则被逼至死角后,再用箩筐、簸箕、渔网、扫把,罩、网、打。

有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见廖石匠家门外好热闹。廖石匠堂客在卖麻雀。那些麻雀是浅水大队打的,有五六箩筐。廖石匠的堂客以五分钱一斤,卖给香山巷的人。买麻雀的人多,有人在现杀,廖石匠家门口成了屠宰场。一条臭水沟边上,放着好几个脚盆,一篓一篓的麻雀,从滚水里过一遍后,再扯毛、破肚......那条臭水沟边上,堆满了麻雀的水淋淋的羽毛,还有麻雀的脑壳、肠子、爪子、心、肺、皮……

屠宰场滚滚的热气,烟雾一样弥漫着,有一种麻雀的尸体的味道,飘散在香山巷。

 

 

我们除了用弹弓打麻雀,还抓过麻雀。那方法,并不特别,当年很多人都会——用一根长线拴着一根筷子,再用筷子支着一个竹篓子,篓子下面放一把米。人拿着绳子,躲在屋子里,等麻雀进到篓子下面,再轻拿绳子,篓子就戳下去,把麻雀罩着了。

现在回忆起来,我最最记得的是麻雀被罩住时的样子:四五只,或七八上十只麻雀,被罩住后,乱作一团,它们恐惧着、尖叫着、哭喊着、猛跳着、扑腾着、碰撞着、疯狂着、挣扎着。继而,这些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安静了、疲劳了、傻子了、趴下了,也绝望了。

我们一片欢呼。

  

 

1980年,赵贵已先于我参加工作。夏天,他买了支汽枪。那天,我和赵贵用汽枪打麻雀。

我们一出林家祠堂,走在香山巷,就看见黎癫子家门口的水缸上,站着一个麻雀。我下蹲,举枪,瞄准,抠扳机。“嘭”,一声闷响,那麻雀应声倒毙。接着,一路下来,我用赵贵的汽枪,在丁大菩萨院里的梨子树上、高家梯子外的电线上、城西完小地坪里、蒋家祠堂门口......一枪一只,弹不虚发。

到城关镇政府外,围墙上站着一只麻雀,隔一条马路,我举起了枪,刚瞄上,又飞来一只。两只麻雀并肩而立,飞来的这只个子大些。它们似是一对男女,在窃窃私语,眼送秋波,很是亲热。我端着枪,慢慢移动了准星,瞄向了那只大个子麻雀,抠动了扳机。那只大个子麻雀,应声而倒,跌到了围墙那边。另一只麻雀,一声锐叫,一挫身,就飞跑了。那只飞跑的麻雀,落在镇政府大门对面的一棵树上。我提着枪,追到那里,隔了十来米,我再次举枪,把它打死了。

我把这一对麻雀拴在麻绳上,再往冻肉厂去,那里不但麻雀多,还有八哥打。

小半天后,我和赵贵回到林家祠堂,一数,我们打了97只麻雀、5只八哥。

 

 

后来,到八十年代末,麻雀就真被“消灭”了,绝了迹。

时间一晃,三十多年过去。这期间,我在常德工作,后来举家迁居株洲。

那年秋,某日,我带着读小学的女儿沩,在常德诗墙公园玩,我们经过一块草地时,我看见了麻雀,有七八只,在一个樟树下觅食。

那时候,国家已有了《野生动物保护法》,麻雀也“平反”了,不再法定为“害虫”,而我,对于麻雀,则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悔意。我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那些麻雀。当我往前移动脚步时,我对女儿竖起食指,贴着我的嘴巴,示意她别作声。我再慢慢地举起双手,伸出两只手掌,张开十指,我要让那些麻雀看到我的手里,没有弹弓,更没有汽枪之类的武器。

我对麻雀说:麻雀,一个曾经用弹弓,用汽枪打死过无数你们同类的人,是有罪的,现在,我用这种方式向你们发誓,我这双沾满了你们祖辈的鲜血的手,永远不再会拿弹弓和汽枪伤害你们。你们看吧,现在,我手里就没有任何武器。麻雀啊,别怕,你们别怕,如今的廖某,愿意做你们最最诚实,也最最好的朋友!

尽管这样,麻雀还是飞跑了。当晚,我写了一篇文章,叫《诗墙公园里的麻雀》,后来发表在《常德日报》。

那后,好长一段时间,女儿都笑我,说那天,我的行为很古怪,像电影里一个举手投降的大坏蛋。我对女儿说起我打麻雀的那些事,还讲了一个外国的故事:在欧洲的一个城市广场,飞来一只猫头鹰,它跛了一条腿,当时又是冬天,一些市民自发组织起来,抢救猫头鹰。他们为猫头鹰做窝、保暖、请鸟医、弄鸟食......三天后,猫头鹰还是死了。这事,引起了市民对政府不满,电视报道了这条新闻。因此,市长引咎辞职。

女儿听完这个故事,她望着我。那眼神,于我,像是在说:那个外国的市长,只是没照顾好一只猫头鹰,就辞职了,你呢,曾经打死过那么多麻雀!我望着女儿,我心里承认:是,你爸是有罪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开始收藏弹弓。

 

 

2003年我移居株洲。这些年,我和老婆习惯在湘江边散步。一个黄昏,我们散步到永利码头,此码头已列为株洲重点工业建筑遗址。码头远离市中心,这里成了弹弓爱好者的靶场,临河的一边,有人用绳子吊着大大细细的物件,有易拉罐、矿泉水瓶、瓶盖,各种筒状的金属包装,这些都是射击的目标。

(悬挂在株洲永利码头的射击目标)

有七八个人,在用弹弓射击那些目标。路边上,停着几辆摩托车,还有小车。这真是天才般的发现,此处,让这些人既能过弹弓瘾,又绝对安全、安静,且,风雨无阻。这块荒芜之地,因为这些人,也有了生机和旺盛的人气。那些弹弓爱好者,都是50、60后,应该都有过打麻雀的经历。现在,他们来这里,除了锻炼和快乐,更是一种聚会、一种切磋、一种回忆、一种怀旧、一种叙说。我想,过不了多久,来这里的人会更多,他们或许会是一个组织、一个沙龙,一个协会之类的集体。甚或,哪一天,在株洲、在我的老家宁乡,乃至在全国,玩弹弓又会像打陀螺一样,成为一种城市的怀旧现象。

(株洲永利码头庞大的混凝土框架基础。)

不远处,横躺着一根粗大的腐木,上面站着两只麻雀,一只麻雀在用嘴巴给另一只麻雀梳理羽毛,又好像在耳语,在抚摸、在拥抱、在亲热,在恋爱。我忽然就弯下腰来,找了一块石头,向麻雀扔过去。那一对麻雀飞了起来,在天空里飞一会,又落到了码头的横梁上,那横梁上空吊着一排矿泉水瓶。那两只麻雀,成了那些人射击的活物。

(昔日气派的株洲永利码头作业面,现在一片荒芜,成了麻雀的栖息地。)

我再次弯下腰,找石头,没找着,就抠了一坨泥巴,打那麻雀。麻雀似乎不怕我打,还站在那里。我又抠了一坨泥巴,再打过去,这一次,那两只麻雀被我打跑了。麻雀一跑,我才明白过来——其实,我是在为麻雀瞎担心。

 

 

春天里,我回了宁乡。我在沩河边散步,来到沩丰坝。此处开阔,安静。我拿出弹弓,用劲拉开,先是对着头顶上的天空,蓝天朗朗,很干净,海一样空阔无边。我又将弹弓瞄向一片草丛,看见一对中学生模样的男女,抱成一团,在亲嘴。

我触电似的,将弹弓举向天空,放了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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