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鹰,一种无奈的悲伤句号
作者:刘文跃
这是一条由坚硬木料打造的带仓小船(或者是一只用成年楠竹拼连的翘首竹排)。船尾水渍不干的舱板上,有一位着宽衫大裤的中年渔人,或坐或立;船头舷边悬空的木架上,有三五只羽毛乌油发亮的水鸟,或蹲或站。
好一幅美妙至极的立体画卷,动静交融,爽神悦目。
篙不动,桨不摇,小船随意飘游水面上;不撒网,不垂钓,人鸟和谐潇洒天地间。
突然,听到渔人口中发出一种独特的莫名密码,黑色水鸟便灵敏地曲腿弓身低头,悄然一个迅捷的猛子,姿态优雅的扎入水中。
等待着,等待着,大约过了三五分钟,那些黑色水鸟便陆续浮出水来,有的躺在水面张口喘着粗气,歇了歇后再次沉入水里,有的扑楞双翅划开水面,拖着一条长长的闪光水带跳上小船,有的动作迟缓慢慢靠近小船,长嘴上紧紧叼着一条近似本身体重的大鱼。
渔人首先伸出鱼兜,接过那只靠近船边游动的水鸟嘴里的鱼获,然后左手稳稳抓紧跳上船的水鸟,右手握住食囊根部顺着脖子滑过,一条小鱼儿便从鸟嘴跌落渔筐。
这幅画面,是我们年少时经常在沩江边追看的渔猎一景,在龙潭湾,在沩丰坝,在熊家洲,在双江口。
这种身怀捕鱼绝技的黑色水鸟,宁乡人称呼鱼鹰。当时正上小学的我们都知道,这种水鸟的学名叫鸬鹚。那指挥鱼鹰捕鱼的渔人,也有一个独特的称谓:放鹰人。
鱼鹰不是鹰,一辈子也不可能翱翔天空,然而,对于放鹰人来说,鱼鹰就是展翅水上水下的雄鹰。
有些地方将鱼鹰叫“土老鸦”,真是六月飞雪,只因为长了个貌似乌鸦一样黑不溜秋的躯干。
在近海的不少地方,鱼鹰也有一个难听吓人的名字,叫什么“乌鬼”。奇了,怪了,水鸟与鬼竟然绊上了亲缘。
有好事者考证,渔民叫鱼鹰为“乌鬼”,居然还是一种尊称,原因出自对“鬼”的理解不同。采用现代汉语修辞手法,用作名词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幽魂、怨魄”,用作形容词则表达让人羡誉的“聪慧、机灵”。
想想也是,“机灵鬼”“糊涂鬼”“好吃鬼”此类词语,不也常常出自你我的口中?
对主人的指令不折不扣完成,你说鱼鹰真的聪明;为裹腹欲占小便宜吃了大亏,我说鱼鹰傻得天真。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宁乡,有水的地方就有鱼虾,乡下孩子都不爱去捉,捉多了吃不完,拿去卖也不值几个钱。
突然跳出来一句俚语,“有癞子嫌癞子,没有癞子想癞子”,是不是很顺应当代人的心态?社会变化再快变化再大,依然有一种美好叫期盼。
每到农闲时节,河水不深不浅,清澈透明,便是河畔人家动船捕鱼的日子。多云或者睛天,一条过膝半长宽脚裤,一件无袖短褂,一只尖顶斗笠,渔人的装束清爽简约;遇麻风细雨天,头戴竹制圆笠,身披棕编蓑衣,脚蹬塑胶雨裤,渔人的标配别具特色。
小船在河中悠悠晃荡,渔人在河中各显神通。有的撒开手网,有的拦河放钓,有的挥杆垂钩,有的摔叉入水。最悠闲的就是放鹰人,稳坐船尾上,呼唤着鱼鹰一次又一次在水里钻入钻出,等待送货上门。
在那山清水秀的岁月,只要有海有湖有江有河的水域,就能见到鱼鹰勤劳灵动的流光。
和鸡鸭鹅一样,鱼鹰在千百年前便被国人驯化,脖根处自小便被套上了一只生死不弃的坚固铁箍。这种用于控制鱼鹰吞食的金属环,是否启迪了后来人们节育器具的发明?
在水中讨生活的鸟类千千万万,被人类驯服后服务人类的水鸟,在中国当数鱼鹰。
耄耋之年的黄家老爹谈兴很浓,喋喋不休,硬要拉我话说短长。“都喜欢用鸳鸯来比喻坚贞爱情,假的,那都是你们文化人乱写的。鸳鸯根本就不痴情,母鸳鸯还在孵崽子,公鸳鸯就离开去找新欢了。只有鱼鹰才是终生相伴!一对鱼鹰从相识结伴,到筑巢孵蛋,再到哺育幼鸟,它们始终不弃不离。”
或许老爹的说法才是对的,人们广为传诵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句中,那雎鸠指的就是鸬鹚,就是鱼鹰。
老爹年轻时育过鱼鹰幼苗出售给放鹰人。老爹说:“我只管育苗,不管训练。训练要由放鹰人自己来做,才会建立感情,不然,鱼鹰就不会听话,甚至会跑掉。”
“大风大雨天,浪很大,就不要出鹰,因为鱼鹰飞不高飞不久,如果被浪打进水里,就有可能被呛死。”老爹的唠叨让我不由想起《三侠五义》里的一句话来:“惯骑马的惯跌跤,河里淹死是会水的。”
时过境迁,与世无争的鱼鹰一夜之间祸从天降,下水渔猎的自由被限制,被剥夺。
有句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下数千年来,国人吃山吃水,山依然长青,水依然碧蓝。二十一世纪前后的二三十年间,一个师公子画一度符,那句老话被“鸡的屁”新编,“靠山损山,靠水毁水”,污染一词秽淫了人们的耳目神经。与保护水环境相关,与保护渔业资源相关,无辜的鱼鹰再受紧箍。
翻开《中华人民共和国渔业法实施细则》,第20条明确规定,“禁止使用电力、鱼鹰和敲船作业,在特定水域确有必要使用电力或鱼鹰捕鱼时,必须经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渔业行政主管部门批准”。白纸黑字,鱼鹰是该高兴,还是该哭泣?
鱼鹰应该高兴,从此获得自由,有了回归大自然的希冀;鱼鹰应该哭泣,作为众多水鸟中的一种,捕鱼的权利却被令禁。
没有想不到,只有没想到,有消息说,曾经作为渔人捕鱼的主力队员,取掉脖环养肥了的鱼鹰,现在成了餐桌上的佳肴。
每一年,总有众多绿色组织、环保协会和爱鸟志愿者们,在亲水候鸟集中出现的季节,去苇荡,却滩涂,垒筑鸟窠,抛洒食物。
拿鱼鹰的遭遇进行对比,一个升上天堂,一个坠入深渊。
鱼鹰渔猎的身姿日益稀少,或在某些旅游风景区规划成了收费观光项目,无意间保留下最后的遗迹,或从那些在描述江南水乡迤逦风光的记录片里,我们还能偶尔看到鱼鹰的影子。
宁乡境内的大大小小河汊湖泊水域,我已经有二三十年没看到过鱼鹰,唯有沩乌楚靳静静流淌,不喜不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