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这些聚落
作者:横田草木生
你从高山之巅而来,带着激越,带着风;你从蛮荒深处走来,千年的眼眸盛满了悲悯。湘江,一条古老的河,一条清深的河。千万年之漶漫,千万年滋养。沿河万物,依你消长。
——题记
第三章:山的那边
正如沩江是湘江的一级支流一样,和那条历史上颇具悲剧色彩的河流重名的乌江就是沩江的一级支流,这条发源于湘乡羚羊山北麓的河流,蜿蜒而下,在宁乡和沩江汇合,至望城境内注入湘江。
从地形图上看,在湖南这块从西南向东北渐次下降的不对称马蹄形盆地上,无数条密如蛛网的支流在山峦间流淌,冲积出一块块或丰饶或贫瘠的山间垅塅,俗称氹子,成就万物,哺育生民。
南田坪氹子就是这样一块典型的丘陵聚落。
杨家大山逶迤南来,屈曲如弓。连同狐皮岺,石牛山,曾家寨呈半圆围拢着停钟、横田和南田坪这块方圆几十里的聚落。山的那边,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耳熟能详的一些地名:湘乡、湘潭、花明楼、韶山……百多年来,曾国藩、毛泽东、刘少奇等风云人物,因缘聚会,深刻地改变了中国近代史进程,进而也改变了这个地区社会经济面貌和人们的价值取向。从洞庭桥,沿灰汤、东务山跳荡而下的乌江,经过1969年那场洪灾过后的改道就如一条绷紧的弦,一头系在白马坳,一头系在早禾滩,横梗在这片原野上。几条公路和一些便道,早晚吞吐,让物流聚散,接纳归乡的游子,也把满怀希望的子弟送往他乡,送进未知的外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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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九年农历七月,公元1883年,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这天清早,卯时刚过,沉寂了一夜的原野笼罩在薄霭之中,翠绿的禾苗滴着早露,早起的农人扛着锄头,给拔节生长的禾田看水。河边的大路上,推车的农夫,弓着身费力地向前行进。官道的左边,是一片很大的庄园,这就是方圆百十里闻名的横田老屋,也称珠泉草庐,是一座格局齐整的仿苏式园林建筑。盛夏的清晨,温润宜人,太阳刚从对面洞口上的山上升起,横田老屋前坪就热闹得起来,轿夫、长随和跟班忙着整理箱笼和挑担,几名丫鬟在女主人们指挥下收拾着行装。
光绪三年,因病致仕的贵州提督,湘军名将周达武,因陕甘回乱,被朝廷重新启用,授甘州提督,协助左宗棠大师平乱。因平日相知甚捻,横田湾老屋的主人廖树蘅被周达武聘为幕府参议,这天就要收拾行装,远赴张掖提督驻所。塞外山川,远隔千里,舟车跋涉,行期算下来最快也得四个月以上。百多年前,这种出行,多要辞别乡邻,要仔细安排家事,要挑选适宜出行的黄道吉日,亲朋要排班宴请,总之是一件甚为隆重之事。这点,在廖树蘅远赴张掖后不到一年,其七女廖基瑜的诗作中可以一窥究竟。
《家大人远客张掖,忽忽一年,违侍日久怅然成咏》:
故园容易又秋残,惆怅思亲独倚栏。
垂老他乡犯泥滓,残年归梦阻涛澜。
焉支山下平沙阔,羌邃声中朔气寒。
儿有音书托南雁,天涯万里祝平安。
廖树蘅在其著述《联语摭余》记载:吾县人周达武来馆提篆,招余叙其蜀黔军事,以九年七月二十五日,由家别母启程,十一月二十七日抵张掖,至即下榻园中之肖红亭。这次河右之行,他游历陇原,大开眼界,为他今后数十年在湘拓治之功,甚有裨益,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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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距离被洪杨倡乱被湘军扑灭已达二十年。这场席卷东南十余省,荼毒百姓十四年,动摇满清二百多年统治根基的农民大起义,其历史功过,至今争论不休。毋庸置疑的是,乘时而起的湘军在这场内乱中收获了极大的政治和经济效益,江浙膏腴,尽归湘省,封疆大吏,尽是湘人。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李朝斌等一批湘军大佬,左右当时几十年的政治格局,余响一直延伸到了辛亥革命之后,乃至新中国建成,对中国近代史的走向产生影响,甚至使原来籍籍无名的湘菜也跻身全国八大菜系之列。
宁乡境内,因毗邻湘乡,也涌现出了一大批湘军名将,如枫木桥的刘典兄弟,大屯营的周达武,西冲山的黄万鹏,早禾滩的高连升等等。
从洪杨起事,到陕甘回乱,再到收复新疆,十九世纪下半叶,大半个中国陷入无边的战乱当中。据资料记载,洪杨起事,东南半壁损失人口一亿以上,随后的陕甘回乱,陕甘两省,汉民被屠戮二千万以上,其后汉人和当时的清朝统治者又对陕甘回民展开大规模的清剿和惨烈的报复性屠杀,数年间,仅陕西一省,屠杀回民280多万人,“秦不留回”,幸存的回民被赶至新疆一带,甚至远赴西亚。至今集居在吉尔吉斯斯坦楚河州和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州的约20万东干人,就是这批倡乱回民的后裔。
军兴四十年,由于湖湘一带独特的地理条件和湖湘士民、官吏的奋勇抵抗,洪杨起事队伍二次过境、一次西征,两次围攻长沙而不逞,湖南全境免受太多荼毒,反而造就了一支名震天下的湘军。他们苦战多年,扑灭了这场荼毒生灵的大起义,其后又有无数的湖湘子弟,追随左宗棠,剿灭白彦虎,征讨阿古柏,收复新疆,为民族立下了不朽功勋。四十年间,几十万湖湘子弟,跟随他们的统帅,东征西讨,从西风东渐的苏杭、上海一直打到漠外,客观上打破了湖湘一带自清初起封闭了两百多年的乡土格局,拓展了视野,尤其是洋务运动的兴起,更是让这批局促于湖湘一隅的官僚和士子产生了全新的思想。湖湘这块土地因交流而润泽,湖湘子弟在戎马倥偬中眼界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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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1年(咸丰元年),洪杨军兴之前,湖湘各地的社会经济发展是自成体系的。顺治十二年至十四年,时任统领湖广、江西、广西、云南、贵州等处地方总督兼理粮饷兵部尚书的洪承畴,在湖南推行了一系列的军政和垦政的举措,提出由州县官到乡村招徕,力行三年陞升政策,对于垦荒田地之认定,洪承畴强调了“户族保结”的必要性,和屯田必须陞作民田的政策,对其后的土地垦荒进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顺治十三年湖南各属共垦荒田三十一万三千亩,其后各年均有垦荒。这些政策加上朝代变革之际对明代“王田”、“军屯”以及流失之民熟田的占有和分配,在其后的几十年,大致完成湖南各地土地所有权分配与再分配。这种通过契约的方式结成的合同户籍,以及用虚拟的形式维系的宗族联盟,和保甲制度一起形成了从清初到清末大致稳定的湖南乡村聚落形式,并在相邻的村落间,形成一定的分工和依附关系。
“明崇祯年间。卜居平邑横阳江南二十三都将军里百家湾,开基且未百年,世传五代。缘雍正年间玉环展复,谕示招徕,太祖讳文哲公之次男讳景凤公,闻风随往玉环地方观境,旋至江北楚门,识其地旷人稀,即返故里向告父尊,相议变产,仅留屋宇基址六分五厘,嘱托房分兄弟历年基租出息,作祭祀祖坟之用,誓许宏愿,遂携男女老幼迁居环山江北楚门所西山之前,于雍正八年垦筑田地,躬耕务业,室家顺遂。(楚门《孙氏宗谱》六世孙大明手录前代传记)。”
这篇记述清晰地反映了明末清初孙姓先祖从外地卜居宁乡楚门的经历,其间详细叙述了对原籍、祖业变卖或析分,并在新所垦筑田地,精细耕耘,家业渐隆的过程。湖湘大地各个聚落的形成大体遵循这一体例。
廖树蘅所在的横田湾和南田坪大氹,也是这样渐渐演变成成熟聚落的。
这种以人身和土地相互依附,进而形成稳定的结构,在湖湘大地各个聚落运行了几百年。期间,除天灾人祸和土地经营能力的差异所形成的调整之外,整体社会结构大致稳定,几百年来,湖湘人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先祖留下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土地承载了他们的基本生存,拥有土地的多少决定了他们的生存质量。那些勤勤恳恳,长于经营的人家,通过一代代的积累慢慢变成缙绅,缙绅阶层成为乡村的风尚和道德的标杆,几千年的儒家文化开始浸润他们的心田,他们把目光投向山外的世界,并在读书做官等途径中取得丰富回报。如此往复,耕读传家,诗书继世就成为湖湘人家恪守的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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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田湾廖家就是这样的典范,廖树蘅先祖自明朝以来一直是湘中名宿,有明一朝,他们从长沙卜居宁乡,辛苦经营,代代打拼,至清雍正年间,以成为二万担年租的富绅,子孙人才辈出,代代簪缨,成为湘中望族。
和那些因军兴而骤贵的家族不同,这些百年大族家世清华,却又因循守旧,古板但方正,恪守千年流传下来的封建礼教,他们和官府一道,共同维系千百年来湖湘大地稳定的社会结构。正因为这种稳定结构,决定了他们对社会变革的天然抗拒。而廖树蘅不同,他生性旷达,自幼不乐举业,沉溺于词章、义理、考据以及农林、水利、经世之学,这次受湘军甘州提督周达武之聘,入其幕府,游历陇右、关原,历时一年有余,开拓了视野。其时,正值洋务兴起,西学东渐,社会剧烈变革的时代,在这股风尚引领下,在后来出任玉潭书院山长,选为宜章训导,主持常宁水口山矿业,兼任省矿务局总办,被清廷赐二等商勋,加三品衔,并授荣禄大夫的几十年内,锐意进取,在湖湘商学两道取得巨大成功,赢得士林敬重。晚年他退居改建了珠泉草庐,埋头著述,直至1923年辞世。
珠泉草庐就是有名的横田湾老屋,这座占地二十余亩,内外围墙环绕,两池月塘簇拥,厅堂高敞、屋宇广连的苏式园林建筑,在他辞世二十六年后被收归国有,后来成为停钟医院和停钟中学的校址,2013年完全废圮。和横田老屋相同命运的,在方圆五十里范围内的几个聚落里,就有大屯营周达武的石家湾,朱石桥杨世焯的大夫堂,枫木桥刘典兄弟的牛角湾等多处庄园,社会鼎革之际,世事浩茫,白云苍狗,所有的繁华和热闹都会随风而逝,只留下精神和风骨让后人怀想。刘典倡修的云山书院,周达武之子朱剑凡创建的宁乡一中、长沙周南中学和横田湾中学等学校在近百年间走出的莘莘学子,承继了湖湘文化的精髓:坚忍朴实、进取创新、经世致用、以实事程实功,以实功程实事,呈现出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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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志记载:湖湘大地自舜帝开疆,蚩尤后裔辗转南迁,至楚武王南拓,一直处于半开发状态。除了几个地理和考古学意义的节点之外,大部分地区因地卑湿重,瘴气毒虫横行,被中原华夏族群视为蛮荒之野。洞庭湖南麓一直是北越族群采集和狩猎的场所。史书《楚居》中记载这样一个故事:三千多年前,楚人的首领叫鬻熊,他的妻子叫妣厉,妣厉十月怀胎,至分娩时却难产,当时部落的巫师用剖腹的方法取出胎儿,妣厉在生产中死去,下葬时,巫师用荆条来包裹妣厉,使之完整之身离去,这种荆条的名字就叫楚。
“苦楚”这个流传于江夏湖湘地区几千年的名词,真切地反应了古代楚人胼手胝足筚路蓝缕开拓生存空间的艰难困苦。公元前656年前后,楚武王时代的楚国崛起,奄有江汉,大举进攻蛮夷,史称“大启群蛮”。此后秦王扫六合,统一华夏,汉征南越、西晋至宋代的历次衣冠南渡,湖湘地区一次次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加强了文化融合,生产方式和文化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
真正让荆楚文明融入湖湘文化大系统的节点,当属宋神宗朝代的蔡煜、章惇开湘。《宋史·梅山蛮传》记载:“上下梅山峒蛮,其地千里,东接潭(潭州,今长沙),南接邵(今邵阳),其西则辰(今沅陵),其北则鼎(今常德)。”开梅置县,完成了湖湘地域最后一块千年割裂之地和大区域文明的对接。元末明初的几次大规模移民,完成了社会剧烈动荡之后的民生凋敝的改善和人口补充,至清朝末期和上个世纪中叶,整个湖湘大地,各个聚落得到充分开发,生境蓬勃,物阜民丰,形成稳定的社会结构。
梳理湖湘地区数千年的发展史,优越的自然条件,勤劳踏实的湖湘人民,在洞庭湖南麓的古老家园中辛勤耕作,代代传承,创造出灿烂的湖湘文化和荆楚文明。尤其是近代,涌现出王明山、魏源、黄兴、蔡锷,以及毛泽东、刘少奇等大批伟大人物。他们以提高民众福祉为己任,艰苦探索,薪火相传,为中国近代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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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史海中探寻,不难发现,当社会稳定,统治者思想开明,治理措施得当的时期,一定是社会进步最快和最稳定的时期。除了水旱灾害,民生凋敝、遍地哀鸿的时期都是因为朝代更迭所导致的战争以及无休止的折腾。
清初实行的地丁法,一改前朝沿袭下来的一条鞭法,实行摊丁入亩,就是历朝赋税制度的一次重大改革,彻底改变了土地和人丁为主的二元税制,代之以单一的土地税制。其意义在于:推丁入亩,地丁合一,减轻了无地和少地农民的负担。摊丁入亩实施后,不再以人丁征税,意味着国家放松了对农民的人身控制,农民迁徙、转业不再受严格的户籍制度制约,可以进入城市和矿山,成为雇佣劳动力,有利于资本主义萌芽。城市手工业不再有丁银的负担,有利于工商业发展。同时,由于不再以人丁为征税对象,人们不必担心人口增长导致负担加重,也就不必要隐匿人口,对于清代的人口增长,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
而在宋代,以蔡京为首的新党打着王安石变法的旗号,继续推行已经变味的新兴官僚集团敛财扰民工具的新法,并支持元佑党人迫害反对变法的大臣,贪污腐败,蝇营狗苟,为天下所不齿,最终葬送了北宋江山。其人也最终饿死在长沙“漏泽园”。稗史传:蔡京获罪,家中童仆遣散,开封一个员外花两贯钱买了个在蔡府厨房当差的老妈子,来家不久,员外要老妈子下厨房做个汤饼,哪知道老妈子听后面露难色,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老妈子在蔡府虽然是在厨房使唤,但却是厨房面房里的葱蒜档里当差,从少年卖入蔡府,几十年只知道管理葱蒜那一档事,至于汤饼,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制作。
小故事:蔡京是如何死的。
蔡京流放岭南,临行之前,金银财宝装了满满一船,显然不穷。不穷而被饿死,是何缘故?原来,沿途百姓憎恨这个巨贪大恶,不卖给他食饮之物,从开封到长沙,三千里路上,他很难买到一口饭,一盘菜,一杯茶。到长沙后无处安歇,只能住在城南的一座破庙里,病困交加,饥寒交迫。至此,他才自省“京失人心,何以至此”。最后,“腹与背贴”,饿极而死,死后没有棺木,以布包裹“软埋”在无家可归者的埋骨葬所漏泽园。
横田草木生注:这个传说存疑,蔡京被贬之日,年岁已大,病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传说也从一个侧面反应民众对于奸臣弄权、贪渎财货,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者的憎恶。从传说可以看出,南宋以前的华夏汉人,性格磊落,爱憎分明,人品高洁而不似之后的猥琐、懦弱。无尤其是湖湘先民,有着火一般的性格。难怪有史学家断言:崖山之后无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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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年界就是93周岁了,刘八阿婆只怕捱不过这个坎去,清帝逊位的那年正月初一,刘八阿婆出生在宁乡朱石桥的黑门楼,娘家姓杨,是当地一户殷实的人家。幼年的她,纺麻织布描红绣花,恪守闺训,堪称小家碧玉。1930年,她18岁,吹吹打打一顶花轿嫁到南田坪瓦鼓塘刘家长子为妻。
刘家是个大族,刘四太公膝下八子三女,一堂湘中地区常见的瓦屋四房三间,地基填得很高,禾坪对面就是乌江。十多亩水田,沿河堤分布,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是近几十年来他家新置办的产业。正常年景产量100担左右,每到丰收年景,精明能干的刘四太公就会划算:儿女众多,总要开枝散叶,今年应该去哪家盘进些田土,明年要去哪里买些地皮,安置日益增多的家口。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乌江三年两年一场洪水,洪水一来,水冲沙压,一片汪洋。来得早些还好,比如“端午水”,那个时节,稻秧尚未移栽,洪水过后,修修整整还能赶上当年季节。怕就怕六月六关公的“磨刀水”,甚至有些大暑时节的洪水,只要来这么一场,多年的积累就会耗得一干二净。
直到1949年,刘八阿婆——那时叫刘八嫂,她自己也生了四子三女,刘四太公置产分家的计划还没完成。1951年土改复查,南田坪土改工作队队长江林调走了,新来的队长叫严成,他人人过篦,户户过筛,誓把遗漏的地主分子清查出来。于是宜坪一村抓出十七户漏划的地主,隔壁横田更甚,几乎每个屋场只要有地有房的就是地主。以致麻山要斗地主了,人不够,还连夜到横田借人凑数。
本来土改的时候,根据刘四太公家情况,10多亩河边地,全家拉拉杂杂30多口人,人均不到三分地,按政策是怎么也算不上是地主的。可是新来的队长就不这么算,只算你一户有这么多地,不是地主又是什么呢?刘四太公年岁已高,性格又倔,一气之下在月黑风高之夜投了乌江,两天后尸体在磨子潭被发现。
转眼到了2004年,刘八阿婆嫁来这边70多年了。这些年,她送走了公婆,操持着大家子怎么做也做不完的家务,直到小叔子们个个成家立业,还拉扯大自己的四子三女,在旁人看来,她一生辛劳,足迹没出过本村,真是不堪回首。她却十分豁达,坚强,在早些年人还清白的时候,逢人就说,如今日子好过,尤其是最近20年,是她一生中间过得最舒坦的时候,不像过去“五风”那些年,到处饿死人。
从九十岁那年起,她的老年痴呆就越发严重了,生活无法自理,甚至不认识自己的亲人,全天半躺在座椅上,见人就会嘟囔:回……去……回……家人想着,老人是不是想回娘家了,荆楚风俗,老人在离世前都会有一种强烈愿望,要去和故地辞行,但老人娘家也只有几位侄子,没其他人了,儿女也不愿接受这天的到来,所以迟迟没有成行。
这天老人的孙子开车和两位叔叔一起,把老人送回朱石桥的黑门楼。车子刚过小湖塘,原本瞌睡着的老人仿佛受到神示,渐渐清醒起来,依着车窗,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湖光山影,口中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车到太平桥的蛇坑里,老人的儿孙把老人连轮椅一道抬下车来,老人浑浊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澈明朗起来,口中嗬嗬地喊着,不时把目光转向儿孙。这目光中有征询,有探究,有对过往的回忆,更有对人生无尽的依恋。
当晚,老人在自己家中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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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段轶闻,流传在我心中,故事是外婆讲给我听的。她说是她的亲历。
小时候每当看到外婆从洞冲水库堤下的山边来到我家的塘基时,我们姐弟都会一窝蜂围了过去,因为知道又有好吃的了。外婆看到我们,很远就会伸开双手,把我们一个一个拉到身边,两只手在我们的印堂上用力摩擦,一边念念有词:“火焰登天,火焰登天,关圣帝君,神山庙王,保佑我的外孙子无灾无病,易长成人。”然后从大襟衣袋里掏出瓜子、花生、灯芯糕、酸枣皮等发给我们,说是庙方粒粒。有时候同一个屋场有其他小孩在场,无论多少,她都要按程序一个个进行这套仪式,一丝不苟,然后才在父母复杂的表情中迈进里屋。
父母似乎早就知道外婆要来,早早就把厢房拾掇干净了,外婆一进屋,不到吃饭的时候不会出来,有时候连吃饭也不出来,出来的时候就用篮子装上香烛,到山神土地庙前去装香焚纸祷告。有时候夜很深了还见她出门去土地庙前烧香,夜里她更是神奇,烛光中她边舞边祈祷,神情肃穆,姿势神秘又显怪异。这个时候,她不像白天,无论碰到什么人都不搭话,仪式完成后,又回到小屋,小屋立即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响。一连去三四天,天天如此。突然哪天早上,她又把我们我们姐弟一个个拉到身边,再重复一遍来时仪式,然后头也不回地顺着原路回去。父母默默送上一程,也不见说什么话,然后唉声叹气地返回。
后来些年,我们才知道,外婆这是种病,是真正的神经病。每年一次,每次个把月,不在于春日,也不在秋天,但大致秋冬时节为多。
外婆身材高大,脸庞方正,长眉细目,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住在家中操作家务,一条围裙从不见脱下,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外公是有求必应,低眉顺目,每到发病之前会有预兆,一旦她不按时做饭喂猪了,外公唠叨时会长眉倒竖的时候,外公立马噤声,他知道又到了那个非常时候。
奇怪的是,发病日子里,外婆只是敬神,先把家神、土地和附近的白云寺一一敬到。然后就是云游,云游不到别处,就是她湘乡、宁乡的四个女儿家里,来时突然,去时飘忽,大致个月时间,等她回到麻山老家,这时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外婆是1997年辞世的,享年八十六,因为两家离得近,她又极疼儿孙,所以事隔多年,回忆起来还是那么清晰。
大概是十岁那年,她给讲的那个故事。那天她把我喊进厢房,她告诉我,生我那年,她来送满月鸡,半夜起来,绕过两座水库,并翻过两座大山,她翻过大坳,在孤皮岺那座天生桥歇息的时候,天开始亮了,她说她看见东边的山坳里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道道霞光,霞光里一个人身形高大,拿着锄头在半空中奋力挖金子,一锄锄往前挖,后面很多人都跟在后面捡,挖着挖着这个人挖到金色的火焰中间去了,火从这个人的脚上向上升腾,慢慢地这个人就化了。“啊……啊,那个人……,那个人呢……。”当时,外婆的眼神悲戚、绝望,两行眼泪顺着她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
这个故事,几十年来我从不曾向人说起过,我担心别人说我谵妄,别有用心。但今天我突然觉得这也许是一种神示,抑或又是一种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