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子
杨海英
又是一场大雨，似乎要无休止地落下去，父亲呆坐在大门口，看着雨水在房檐外的水沟漫涨，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父亲担忧的是身后的老屋。这老屋，这早已经历了岁月的风风雨雨折腾的老屋，能不能再熬得过这场大雨？父亲把他的担忧用电话传递给了女儿们，妹妹说：那就住到我这来，多少可以照应一下您的生活，也免得担心房子会坍塌。一辈子看惯了炊烟，听惯了蛙声的父亲却不乐意离开生活了七十多年的故土。
对于故土的眷恋和热爱，那是父辈们骨子里沉淀的情愫。几十年依附于这片土地，血液里都有了故土的味道。城市的楼最离，城市的场面最繁华，父亲也会感觉无所适从，他，终究离不开他的土地，离不开他心之所趋的老家。
飘摇的房子，最终还是以垂垂的身躯艰难地抵挡了这场大雨，能否还可以抵挡住下一场大雨，谁也不敢保证。因着父亲对故土的难舍，我们合计，给父亲把房子重建。从那一刻起，父亲脸上的阴霾就一扫而开，他要建新房的消息也就不径而走。
随着挖土机的轰隆声起，旧年的老屋应声而倒，这几间承载着一家人几十年风雨和情感的房子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站在一堆瓦砾之外，父亲任扬起的灰尘布满身上，想到不久之后将有一座新房拨地而起，他满是欢喜和憧憬。
站立在已经成为废墟的老屋旁边，透过父亲布满尘埃的笑意，我把一些记忆拼凑，拼凑成关于老屋的点点滴滴。
记忆中最初的老屋是低矮的茅草屋，四间房子，一间偏屋，堆放着农具，一角是祖父的床，一间是灶屋，灶屋里一个用土砖垒成的大灶，还有一个在地上挖成的火塘，一间是正房，开了两个床铺，我和妹妹睡的是用两张高凳子架上门板做成的床铺，另一间就是猪屋，猪呀、鸡呀就关在那里，另外还有家里的一些杂物。灶屋的旁边挖了一个粪凼，用土砖砌墙围了起来，枯草、猪粪、草皮等发酵，发出难闻的味道，那是水田和菜地的肥料。
记忆中，总有那么一些雨天，雨水横流，雨，透过一层层新铺或陈旧的茅草，带着茅草陈年的味道，一滴滴、一串串从屋顶而下，顿时，家里慌乱一团，我和妹妹会喊，这里漏水了，那里漏水了。家里能用的水桶、盆都派上了用场，最怕雨漏到床上，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那时候，好害怕下大雨，害怕大雨降临后那种无助，那种惊慌。
也害怕刮风，大风来时，屋顶上的茅草会被风卷走，往往这时候，父亲就要搭着木梯爬到屋顶上，其他人在下面递石头或砖头，让这些有点重点的东西压住屋顶，尽最大可能让屋顶上的茅草不被风刮走，然而，总有那么些时候，几个石头终究扛不住风的力量，天空中，茅草纷飞，你家的、他家的、我家的，在一双双无奈的眼睛中，漫天飞舞。
继茅草屋后，家里在旧宅基地上又建了瓦房，房子没原来那么低矮了，屋顶上不再是那些麻雀喜欢钻窝的茅草，不再害怕一阵大风就能刮一个天眼，房子也比以前宽敞，但依旧是土砖，依旧是竹子或杉木架起的屋梁，我们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出嫁，一年又一年，一载又一载，我们的孩子也长大了，当年的新房又成了老屋，父亲也成了老父亲，守着日渐老去的日子，守着日渐老去的老屋。
父亲的老屋成了村里旧年的记忆，在老屋的旁边，是一栋栋崭新的屋舍，那些邻居，不再如以前那样跑风都能吹着屁股的茅厕，不再担心檐梁会枯朽，不再担心瓦片碎了有风有雨有星星漏进来，父亲不说，其实，他也想有那样的房子。
所以，当老屋被推土机从头到尾扒倒，他，是喜悦的。
在父亲的期待中，房子一步步往上砌，父亲看着一幅幅门框、一扇扇窗户嵌进砖块之中，看着架板，看着封顶，看着外墙的瓷砖一片片贴好，看着室内的涂料一层层刮好，看着灶台垒好，看着电线铺好……
在邻居们的声声祝福和赞许中，父亲的新房矗立在旧年的地基上，也矗立在父亲的心里。当父亲走进堂屋，试着按动灯的开关，灯，亮了，父亲的心里，顿时也亮了。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有卧房，有厨房，有卫生间，雪白的墙壁，雪白的房顶，再大的风，也吹不进来，最大的雨，也漏不进来，父亲也不用担心，还会有摇摇欲坠的梦境。
房子建好后第二年，恰逢父亲八十岁生日，新房的两侧，月季花开得如火如荼，父亲喜笑颜开，在新房子里大摆寿宴，招待亲友和乡邻。那天，阳光正好，暖暖的阳光，象绸缎铺在新房上面，父亲踏着绸缎般的阳光，接受众人的祝贺。
父亲，一个从小就跟着祖父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民，在人生的风雨中穿梭几十年，记忆中只有贫穷和苦痛，他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日子会过得这样美好，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还能住上曾经只有城里人才能住上的水泥房子。
每次回到家，父亲从新房子的大门走出来迎我们，那新房子，就象一面镜子，照着他的满足和欢喜。
父亲在乡下，守着老家泥土的味道，守着一份乡情，守着晚年生活的美好，守着老去的从容，
也守着他的新房子以及这个温暖的时代带给他的踏实和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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