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林岫今年出版的《紫竹斋诗话》让人们看到了“诗话”这一千年文脉的新发展。诗话是我国文学评论中颇有特色的重要传统,但人们就诗话的起源来说观点不一。虽然“诗话”一词来自宋代欧阳修的《六一诗话》,但清代何文焕辑的《历代诗话》就收录了南朝梁钟嵘的《诗品》、唐代释皎然的《诗式》和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明代毛晋提出:“(《诗品》)实诗话之伐山也。”清代章学诚提出:“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当然,《诗品》与《六一诗话》的内容和文风区别是很大的。岳麓书社1985年出版的由王大鹏等编选的《中国历代诗话选》,不仅纳入了《世说新语》《颜氏家训》,还纳入了日本遍照金刚的《文镜秘府论》。
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
诗话的内容比较丰富,欧阳修提出:“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宋代许顗在《彦周诗话》中提出:“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若含讥讽, 着过恶,诮纰缪,皆所不取。”由此可见,诗话的内容包括记载诗歌创作轶事、摘录诗歌佳句、评论风格字句、臧否诗人观点等。就评论来说,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对白体、西昆体、晚唐体提出了批评,并以韩愈为标杆,提出了诗歌的发展方向,宋诗后来就是沿着这条路发展的。宋代张表臣在《珊瑚钩诗话》中认为:“诗以意为主,又须篇中炼句,句中炼字,乃得工耳。以气韵淆高深眇者绝,以格力雅健雄豪者胜。元轻白俗,郊寒岛瘦,皆其病也。”诗话中还有改诗的过程或趣事,例如宋代洪迈在《容斋续笔》记载王安石改《泊船瓜洲》中“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
严羽的《沧浪诗话》,不仅是在宋代,就历代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诗话作品,分为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诗证5部分,特点在于“以禅喻诗”,严羽提出:“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严羽指出宋代诗坛的弊病在于“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主张“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严羽把诗歌分为九品: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严羽以“气象”论诗,认为“唐人与本朝(即宋代)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明代高棅的《唐诗品汇》就继承了严羽的很多观点。
虽然诗话是随笔,但也会在褒贬之间阐发论者的诗歌主张,钟嵘提出:“弘斯三义(赋比兴),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曹植的诗歌就因“骨气奇高,词采华茂”而被评为上品。清代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三把古代的“诗言志”解释为“言诗之必本乎性情也”,突出了主观情感的作用,拓展了志的边界。但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则评价袁枚的作品:“诗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近日袁大令枚《随园诗集》,颇犯此病。”
到了清代,“资谈笑”的诗话从文人雅趣变成了理论专著,例如王夫之的《姜斋诗话》、叶燮的《原诗》等。诗歌艺术的传承、理论探讨在诗话中探讨了近千年,涉及创作论、鉴赏论等,并提出了很多观点,例如清代王士禛在《渔洋诗话》中提出的神韵说,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提出的格调说,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提出的性灵说,翁方纲在《言志集序》中提出的肌理说都在《石洲诗话》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论者不同的主张体现在对同一句诗的不同评价上,例如明代刘永锡的《行路难》中有一句:“云漫漫兮白日寒,天荆地棘行路难。”沈德潜以为:“只此数字,抵人千百。”袁枚则认为:“‘风萧萧兮白日寒’是《国策》语。‘行路难’三字是题目。此人所作,只‘天荆地棘’四字而已,以此为佳,全无意义。”这种判若云泥的评价正是来自两人不同的诗歌主张,沈德潜重古意,而袁枚重新意。
近代以来的诗话著作
近代以来,随着西学东渐、学者到国外留学,在中西合璧中产生了很多影响至今的诗话著作。
朱光潜的《诗论》出版于1943年,他认为有两大问题须特别研究:“一是固有的传统究竟有几分可以沿袭,一是外来的影响究竟有几分可以接收。”《诗论》中经常同时呈现中西方学者对某一问题的看法,例如在讨论诗歌起源的时候,就比较了《诗大序》的“表现情感”和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再现印象”的观点。朱光潜认为:“诗学在中国不甚发达的原因大概不外两种。一般诗人与读诗人常存一种偏见,以为诗的精微奥妙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如经科学分析,则如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其次,中国人的心理偏向重综合而不喜分析,长于直觉而短于逻辑的思考。谨严的分析与逻辑的归纳是治诗学者所需要的方法。”
钱锺书的《谈艺录》出版于1948年,他在《序》中提到:“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虽然书名沿用自明代徐祯卿的《谈艺录》,但主要是对诗话传统进行中西比较研究。全书共91则,重点分析李贺、韩愈的作品,严羽、袁枚的主张,其中第59则至第86则论述的是袁枚的《随园诗话》,并提出:“盖性之灵言其体,悟之妙言其用,二者本一气相通。悟妙必根于性灵,而性灵所发,不必尽为妙悟;妙悟者,性灵之发而中节,穷以见几,异于狂花客慧、浮光掠影。”钱锺书在第44则的补订中还提到:“此余二十二岁时浅见妄言,石遗丈恕其稚騃,姑妄听之耳。”这体现了钱锺书的自省。钱锺书在《谈艺录》中提到很多国外的文学理论主张,并与我国的主张相参照。例如在第15则论述摹写自然时就提到:“在西方,创于柏拉图,发扬于亚里士多德,重申于西塞罗,而大行于十六、十七、十八世纪。其焰至今不衰。莎士比亚所谓持镜照自然者是。昌黎《赠东野》诗‘文字觑天巧’一语,可以括之。”对国内作家点评外国作家的观点,钱锺书也会提出自己的见解,例如在第9则提到苏曼殊将拜伦比之于李白的仙才,将雪莱比之于李贺的鬼才,钱锺书认为这种评价是不恰当的:“此僧于文字海中飘零,未尝得筏登岸也。”
此后我国学术界还产生了一些有特色的诗话作品。周振甫的《诗词例话》出版于1962年,选的是诗话、词话和诗词评中“结合具体例子来谈诗和词的话”,从欣赏与阅读、写作、修辞、风格、文艺论5个方面点评历代诗话。施蛰存的《唐诗百话》出版于1987年,分为初唐诗话、盛唐诗话、中唐诗话、晚唐诗话,在讲解唐诗的同时也把文化背景、如何进行诗歌创作等进行了普及。流沙河的《流沙河诗话》出版于1995年,特色是关注海峡两岸,在第一部分《隔海说诗》中点评了余光中、纪弦、杨牧、覃子豪等诗人的作品。艺术家吴藕汀去世后,他写的《药窗诗话》才于2007年出版,讲的是自己写的一些诗歌背后的故事。
诗话随感式的散漫文风没有系统性,而且很多时候只说个人的结论,但其中的一句甚至几句话就能给人以醍醐灌顶之感。当然,摘句的吉光片羽让人难窥诗歌全豹。钱锺书认为:“《沧浪诗话》云:‘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持论本极周密。自解缙《春雨杂述》截取沧浪首四句,以为学诗者不必读书,诗道于是乎衰矣。”钱锺书所说的摘句容易引发误解就是很多人批评诗话的重要原因。此外,在选择、点评同代或相近时代的诗作时,论者难以做到一碗水端平,难免有人情在里边,袁枚也说:“徇一己之交情,听他人之求情,余未能免。”例如《随园诗话》中有“比来闺秀能诗者,以许太夫人为第一”之类的客套话。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内篇》的最后才提到诗话,他对诗话所持的态度可见一斑。章学诚提出:“前人诗话之弊,不过失是非好恶之公。今人诗话之弊,乃至为世道人心之害。”
诗话的国外影响
诗话在国外影响很大。例如日本学者池田四次郎编辑的《日本诗话丛书》就有和文诗话29种,汉文诗话30种,丛书中提到:“此书(遍照金刚的《文镜秘府论》)于我邦为诗话中之最早者。”中华书局2020年出版的《日本汉诗话集成》也是从《文镜秘府论》开始的。日本第一部以“诗话”命名的作品则是虎关师炼(1278—1346)的《济北诗话》,此后则是300多年的断层,直到林梅洞的《史馆茗话》出现,已是1667年。很多日本诗话探讨的话题、论述的诗人作品来自中国,体现了对中国诗歌理念的继承和发展。例如芥川丹丘的《丹丘诗话》卷下提到:“古今诗话,惟严仪卿《沧浪诗话》断千古公案。仪卿自称,诚不诬也。其他欧阳公《六一诗话》《司马温公诗话》之类,率皆资一时谈柄耳,于诗学实没干涉,初学略之而可也。”
诗话根植于诗歌,我国是诗的国度,诗话也伴随着诗歌传承了上千年,从诗话的发展变化中可以看到传统审美的嬗变。诗话保存了很多史料,辑录了很多诗歌,尤其是通过对诗歌的理论分析,让人知道如何鉴别诗歌作品的优劣。可惜的是,如今人们主要是整理出版宋、元、明、清到近现代的诗话作品,当代学人少有著述,在传承和创新方面还要继续努力。
(中国文化报 党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