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
作者\贠靖
每年入了伏,天正热的时候,秦岭终南山下的千亩荷塘就碧波荡漾,朵朵荷花婷婷玉立了。站在河塘边上,阵阵微风习来,顿感一丝丝凉意传遍全身。
这都是荷花的功劳。老支书说,这女子可了不得哩,身上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儿,这一点还真随了她奶奶。
老支书嘴里的荷花是颜奶奶家的孙女颜碧荷,大家都叫她荷花。怎么个了不得?当年颜奶奶当妇女队长那阵,带着村里的娘子军在终南山下开挖了一片鱼塘,让周围村庄的老乡很是羡慕了一阵子,县里还来开了现场会。如今她孙女荷花从奶奶手里接过接力棒,领着村里的留守妇女将一片干涸的烂泥塘变成了千亩荷塘,你说厉害不厉害?
为建这千亩荷塘,荷花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想起来,当初也是为了赌一口气。荷花的丈夫玉军看到村里的年轻后生都搭了伙一拨拨地出去打工,就动了心思,荷花却不愿意他走。荷花说,非得出去呀?咱奶,咱爹,咱娘一辈子没出去,不过得好好的?玉军说,人家都出去了嘛!荷花说,人家是人家,咱是咱。
玉军见说服不了荷花就躺下了,赌气给她个脊背。荷花也躺下给他个脊背。过一会,荷花又转过身来,掰过他的肩膀道:你听我说……我不听!玉军还在气头上,像个孩子一样,嘟着嘴,扯过被子捂上了头。
荷花一觉醒来,睁开眼,旁边的被筒空着,玉军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地跑了。荷花一下子就来了气。她给丫丫穿上鞋子,拧过脸去对着墙壁,一下一下揪着衣角,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一排细碎的牙齿在下唇上咯出一道白印。丫丫仰起脸问:妈妈你怎么哭啦?她擦擦眼说:没事!
她生气的是,丈夫竟然和她的心隔着一层。真是焉叫驴儿欺死人,不声不响地便走了,就是个住店的,临走也该招呼一声的呀。她心里嘀咕着,我荷花也不是那蛮不讲理的人呀,这屋里大小事还不是你说了算?我又不是非拦挡着不让你去。这不是想着爹妈年纪大了,丫丫还小。说穿了,人家还不是担心你没出过远门,在外头吃苦头么?好你个没良心的,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背着我偷偷跑了,连件换洗的衣服也没带!
荷花越想越生气,眼泪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掉下来。爹在外头喊着吃饭,荷花忙掏出手帕擦擦眼,给丫丫背上书包说:快走,妈送你去学校。娘问:不吃啦?她说:迟啦,来不及了,我给丫丫带块煎饼路上吃。走到门口,娘又问:不对呀,玉军哩?哦,他呀,在屋里头憋闷久了,跟着村里打工的一伙人出去散散心,过些日子野够了就回来了,他让我给您二老说一声哩。
丫丫扑闪着眼睛说:爸爸惹妈妈生气了,她刚才在屋里都哭呢。哪有,小孩子家净胡说!荷花忙捂住丫丫的嘴,拽着她走出了院门。
荷花静下心来想,我不信在村里就活不成了,我荷花一定要活出个样儿来给你瞧瞧,在村里日子照样能过得风生水起哩。
荷花决定在门前的臭水塘里种荷花。她从小就爱美。这一片干涸的臭水塘要都栽种了荷花,那该有多美呀!她想。
爹听了荷花的想法,放下碗,抹抹嘴,第一个站起来表态说:媳妇儿,爹支持你,就咱们家那些地,你想种啥就种啥!娘也表态说:我跟你爹意见一样,都支持你!荷花说:光你们支持不行。爹,您得去做村里人的工作,把大伙都发动起来种荷花,只有连成了片,才能成气候哩!
爹面带难色道:荷花你是知道的,就咱村那些人,都是些懒散惯了的死脑筋,只惦记着眼目前的那点利益,要不然日子也不至于过成这个稀怂样,都一窝蜂地丢下家不管不顾了,出去给人打工。出门在外两眼一抹黑,那钱是好挣的?不过也好,这些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家伙,就让他们出去跌上几跤吧,到时还不鼻青脸肿地回来?!荷花被爹的话逗得扑哧笑了。
荷花虽然生气,但说到底还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头一个劲祈祷着,巴望他们在外边能顺顺当当的。
娘说:老头子,你就给个准话,动员大伙种荷花的事能不能做通工作?爹踅着眉头说:我看悬,心里头还是有点没底。娘说:要不作难,用得着你去周旋?
爹刚出马,在大伯那里就碰了钉子。大伯翘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鼻孔里哼哼地冷笑着:老二,你得管管你家这媳妇儿,不能想干啥就干啥,任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她也不想想,那荷花是能吃呀,还是能当钱花?有那闲工夫还不如上山去挖些柴胡哩,还能换包纸烟抽抽!
爹就站在那一遍遍地解释:这不闲着也是闲着嘛,就权当是改善环境哩,到了伏天臭烘烘的,都得捂着鼻子过!大伯说:你就是说破大天我也不种!
晚上,荷花说:爹,明天您在屋歇着,我去找大伙商量!去了好好说啊!娘叮咛。
荷花没去找那些死脑筋的大老爷们儿,而是一家一家去找那些留守在家的姐妹们,给大伙摊开来说了她想种荷花发展观光旅游的想法。她们当中也有人将信将疑。荷花说:你们就信我一会吧!见她们低头不言语,荷花就问:你们想不想你们的男人都早点回来?这句话戳到了姐妹们的心坎上,谁不想自家的男人在身边有个依靠呢?她们都使劲地点着头。这就对了,荷花把握十足地说,只要你们听我的,咱把这一大片荷塘种起来,成了气候,也学着周边的村子,把观光旅游做起来,不是在家门口就能挣到钱了?那他们还在外头瞎折腾啥哩?!
也是哩,姐妹们说:荷花,还是你想得长远。
事情并非一帆风顺。累倒也罢了,让荷花感到委屈的是,这事遭到了长辈们的一片骂声:这媳妇儿真是个害人精哩,好端端地唆使媳妇儿们种啥荷花,净出幺蛾子哩!
夜里,荷花打来一盆水,撩起来一下一下地洗着脸上、胳膊上、腿上的泥巴。洗完了一个人躺进被窝里,浑身酸痛。她悄悄地咬着被角流着泪,泪水洇湿了半边枕巾。
娘在屋里搂着丫丫叹息:那个挨刀子的货,这是造的啥孽哟!
早起爹和娘都不在屋,荷花心里有些慌,给丫丫穿好衣服,忙出屋去寻。拉开门她一下子愣住了。门前的泥塘里叽叽喳喳站满了人,爹和娘跑在最前面,大伯也在人伙里,他们都捾起裤腿,在弯腰把破壳而出的荷苗栽种到淤泥里。老支书抬起手擦着额颅上的汗说:荷花,还愣着干啥呀,快下来瞧瞧行不行?村头那一片今儿是不是该放水了?!荷花使劲点着头,两眼一热,背过脸去。
上千亩荷塘连成片在风中摇曳的时候,游客们就蜂拥而至,一拨一拨地走进画一般的荷塘里来。
媳妇儿们把各人的看家本事都使了出来,荷包鱼,荷包鸡,荷包饭、野菜疙瘩,吃得那些来观光游玩的城里人赞不绝口。他们一个个像没见过世面一样,挤在荷塘间的田埂上,拿出手机、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横着拍,竖着拍,恨不得把荷塘的美景一股脑全装进相机里带回去。
荷花又把姐妹们组织起来,将地头堆成山的玉米杆收集起来,把玉米皮里面的那几层揭下来,洗净晾干,用硫磺熏白了,染上颜色,编成一件件别致的手包、杯垫、坐垫和各式各样的手工艺品。
荷塘边,欢声笑语掀开层层涟漪。姐妹们灵巧的手指拧动着,一只只可爱的小猪、小狗、小兔子就活蹦乱跳地从她们的手心里挣脱出来。
夜色下,月光水一样从指缝里流淌出来,欢笑声也银铃般在影影绰绰暗香浮动的荷塘上回荡。姐妹们在筹划着一个更大胆的设想:她们要学着城里人,把村子发展成一个集旅游观光、农家乐、手工艺品生产销售为一体的大“公司”。荷花说,这回人手可咋够呀?有姐妹试探着问一句:要不要打电话把那些外出的死鬼们叫回来呀?荷花说:谁稀罕他们哩!离了狗屎还不上菜了?咱姐妹们不照样把荷塘弄成了!
这是说谁呢?黑暗中有人问了一句:你们的手工艺品买不买呀,这些小物件在广东那边可抢手哩,有多少收多少!
有人很快就听出音来,荷花反应过来立马回敬了一句:谁稀罕哩!人却站起来跑了过去,举起拳头雨点般在玉军结实的肩膀上捶打着。玉军笑嘻嘻躲避着,一群人起着哄从荷塘边的树荫里钻了出来。
这一夜千亩荷塘就失去了往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