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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上的人

核心提示:作者 | 傅菲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等2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

作者 | 傅菲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等2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多家刊物年度散文奖。

 

我们熟悉一个人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会在什么言状下发脾气、年收、做事的风格,我们会说:这个人,我了解他。而了解一个人,是多么难啊,相处了几十年,因为某一件事,突然发现自己了解的人,是那么陌生。如同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陌生人”,甚至自己是自己的“陌生人”,尤其在孤立无援、内心极度困厄时。生活在簸箕岛的东田,就是一个这样的“陌生人”。他在外做工20余年,总算又回到了村里生活。

我熟悉东田,我们都熟悉东田。他是一个多么老实的人啊,他是一个内心多么干净的人啊。他自小生活在簸箕岛,书底也不厚(郑坊方言,指读书不多),一直在岛上种田、打渔。他是一个眼睛里没有乌云的人。

岛在湖心,有一个簸箕形的大山丘,树林茂密,土丘之下的扇形平地,生活着几户人家。在湖岸,可以远远看见散落在菜地边或院子的梨树。三月梨花白,四月石榴花红,五月的大太阳悬在湖中。我刚参加工作,在乡里的中学校教书,初秋去簸箕岛家访。出村,进一个狭长的峡谷,弯弯转转,翻过一座矮小的山梁,便是名为丹枫湖的野湖。在一棵高大的苦槠树下,坐摇撸船过湖,到了湖心岛。

这是我第一次登岛。岛不大,有数百亩水田和数十亩菜地,湖边沙地种了几亩花生。湖水来自峡谷溪流。上了岸,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沿田边弯向人家。石子路像一棵倒下的树,脱了树皮,但枝枝桠桠还在。最粗的一根枝桠,伸向一栋古朴的土瓦房。土瓦房四角翘檐,院子里摆着一个大瓦缸。接我的家长,见我往土瓦房瞧得仔细,说:那是菊庙,只有住持一人,种了很多菊花。

“去你家坐坐,再去菊庙看看。”我说。

村子太小,没看到几个人。去了菊庙,见一个50多岁的僧人教一个男孩写字。僧人坐在蒲团,毛笔蘸水在青石板上写楷体字。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剃一个毛山楂状的头,穿敞襟短褂,光脚站在僧人左边。我挨着门框,没说话,看他们写字。他们写“眉、眼、耳、鼻、口”,写“酸、甜、苦、辣、咸”。他落笔一下,读字一遍,孩子也跟着念。8个字写了两遍,僧人抬头望望我,站起来,招呼我。

我说,这是谁家孩子,挺安静的。

僧人说:是宜春的孩子,叫东田,很淘的,在庙殿里才安静一些,明年也要去上学了,冇啥事,教他认几个字。

孩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一转身,他跑去湖边玩水了。我在菊庙四周转了转。篱笆围的花圃开满了或红或白或黄或紫的菊花。庙后有一口石砌的半亩方塘,养着一群红鲤和白鲫,几支荷花开在塘角。塘边一丛桂竹,有几只山麻雀在叫。湖里有一群斑嘴鸭,浮在水面拍翅戏水。

宜春,村人对他不是一般的熟。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爱好就是打麻将或玩扑克牌。东田去义乌之后,宜春便一直鳏居着。就连房子也是借租的。他有房子,但不住。他说,半夜三更,屋里的鬼在厅堂飘来移去,叫声像野猫。我妈听到这个传言,把宜春叫到我家里,说:表外甥,你是不是想卖房子了?房子是你老娘留下的,虽不值什么钱,但也是房子,可以遮风避雨。当年你老爹建这个房子,胳膊还摔断了。这个房子,你断断不可以卖。

我哪会卖房子呢?只是夜夜闹鬼,我一个人不敢住。宜春说。

你不玩麻将扑克,老婆也不会跟人跑了。你这个人啊,老婆也不找回来。没有老婆,哪像个家。我妈说。

中国那么大,上哪儿找东英呢?我手上路费都没有。宜春说。他歪着身子走了,背影一闪一闪,在弄堂消失。他的右脚患过骨髓炎,虽治好了,但落下了轻微的瘸腿。

过了半个月,宜春从山冈上搬下来,他挑了一担箩筐,把被子、碗筷、炊具、衣裤鞋袜,挑进了他堂叔老房子,在山冈下落脚安生。因为隔着湖湾,我自小没去过这个远房表哥的家。他倒常来我家吃饭——打牌晚了,他来我家将就一餐。他嘴巴甜,“表姨表姨”地叫,我妈很是受用。我问我妈:这个懒鬼,只有你会烧饭给他吃了,你怎么对他这样客客气气。

宜春的老娘跟我亲,我贪念这个表姐苦了一辈子。我妈说。

争气一些,宜春也不至于落得这个样子,他的苦日子还在后头。我妈自言自语地叨唠。

宜春有过两次婚姻。头婚娶了上方村的姑娘,姑娘患有隐疾,无法生育。婚后第七年,妻子病逝。第三年,他娶了相邻的姑娘东英。东英没读过书,宽脸腰圆,有一身有气力。婚后生下了儿子东田、女儿春仙。挖田种地,砍柴割草,也都是东英做的。宜春是个扫把倒了也不扶的人,吃了早饭,搓搓手,坐船来村里找人打牌。扑克牌、麻将,是怎么玩也玩不厌的。他抓牌,狠狠地用食指按住纸牌,用力地拖上来。村里人都爱玩一种叫打三的牌,二打一,叫分,固定主牌为王、3、2,3叫花色,80分为底分,埋12张底牌,底牌分翻倍,分4级,一级2块钱。宜春抓到好牌了,会把牌收拢,从裤兜里摸出烟,猛然吸烟,吸出烟头吱吱的燃声。他主动出击,把牌重重地扣在桌上,语气很有激情地说:吊主,吊主。

牌抓得差了,他就提醒对方:记住啊,我打配合哈。他也不弹烟灰,烟灰落在桌上、衣服上。他拉起衣袖,抹桌上烟灰,说:牌差烟灰多。他兀自嘿嘿笑。

东英和宜春生活了14年,跟一个河南人跑了。她跑,是因为一块豆腐。一日,东英买了一斤豆腐,浸在清水里,准备中午烧豆腐吃。宜春输了钱回家,看见八仙桌上摆了一钵豆腐,质问东英:没有经过我点头,你哪有权利买豆腐吃。

不是买的,是用米换的,没花钱。东英说。

你还顶嘴?米也是钱。不经过我点头,你一分钱也不能用。宜春说。

米是我种出来的,没花你气力。东英说。

看看花谁的气力。宜春说着,端起钵头,往屋外扔。哗啦一声,钵头四裂。

一块大豆腐,白花花的,碎在烂泥上。东英抄起木棍,打在宜春的头。宜春头一歪,木棍落在肩膀上。宜春跑向厨房找柴刀,东英撒腿就跑。她一直往芦苇甸跑。芦苇浩荡,但春风不来。岛上的冬天特别冷。风从丘陵涤荡下来,掀起河水,哗啦啦哗啦啦。枫槐干枯的树枝,扭动着,啪啪作响。田畈一片褐灰色,死寂般的褐灰色。白鹡鸰在沙地里,趴着头,唧唧唧唧,叫得急切。乌云盖住了丘陵,乌黑黑的墨脂一般。冬雨来了。冬雨窸窸窣窣,在大地不知疲倦地游走。每一滴雨,如促织游水。古老的洲岛,有如淹没于水的浮船。

一天过去了,东英没有回家。

两天过去了,东英没有回家。

三天过去了,东英没有回家。

邻居对宜春说:你去找找东英,别出了什么事。

要死要活都是她自己的事,这个家,没她的份。宜春说。

哪有这样说话的,夫妻是连命生的,哪分你我。邻居说。

这个泼妇,死了更好,省心。宜春说。

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也该去找找。邻居说。

你别管我家事。宜春说。

你一股煞气,没得救了。好坏不分。邻居说。

冬天过去了,东英还没回来。

过了元宵,在市火车站开面食店的烂松回村里说,去年腊月,他看见东英跟河南人坐火车走了。河南人在镇里做水泥预制品,叫啥名字,谁也不知道,大家称呼他“河南人”。河南人都六十多岁了,身材敦实,很是能说会道。“还好,东英被男人带走了,只要是男人,都比宜春强。”村人私下说。

河平静了。青草从淤泥中挣扎出来,随风摇曳。黄瓜一夜长了出来,小棒槌一样。大地繁盛,露出了丰美。土地是多么慷慨。南瓜冬瓜丝瓜西瓜,刀豆豇豆黄鳅豆(黄鳅豆即四季豆)五月黄(五月黄是毛豆的一种),辣椒茄子番茄,它们像一群救荒的兄弟,风雨兼程,日夜赶路,来到了家家户户灶台,来到每一个人碗里。它们是河边最朴素的神,以果肉塑身,塑在餐桌上。

太阳一日比一日毒烈。秧田发出嫩青谷芽,尖尖的两片斜刀叶竖起来。鹭鸟娴静地觅食。泱泱的水田,一块块地油青上来。太阳到了西坠时,才熄了旺烧的火把。夕阳像个出炉的烙铁,淬在水里,噗呲一声,冒出一股蒸汽。蒸汽汇在山边,成了卷云,鳞虾一样浮游。游着游着,鳞虾赤红了。云霞壮丽,归宿的鸟儿喳喳叫。蝙蝠从山洞里飞出来,一大团黑影滚着,四散而裂,成了无数小黑影。黑影纷纷,如黄昏之树的落叶。

立夏那天,东田第一次来我家,对我妈说:姨婆,可不可以借一块肥皂给我。我妈见他手腕被人打了,竹稍鞭打出来的淤血还没散去,拉起他手,问:谁打的呢?

东田不说话,缩回手,藏在衣袖里,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妈再三问他,他说,三炮叔怀疑他偷了洗衣粉,打他。东田望着我妈,说:“姨婆,我不会偷东西的。三炮叔冤枉我。”

见东田这个样子,我妈说不出话了。捡了几件合身的衣服、肥皂洗衣粉、腊肉干、梅干菜,包给东田。过了两天,我妈又对我说:你去一趟岛上,宜春的家都不像家了。

湖水汹涌。岛上的樟树很是茂密,幼发的新叶红嫩。白鹭栖在树冠上,嘎嘎嘎地欢叫。这是鹭鸟求偶、孵卵的季节。青色的稻苗起伏如浪水奔涌。窄窄的石板路在田间弯弯曲曲,直通山冈下的小村。宜春借住的房子,在一排桂竹林后面,瓦脊露出灰黑色。土黄狗在路口,摇着尾巴,汪汪汪,一阵狂吠。竹林被风压得沙沙作响。一个小女孩坐在灶膛前,在劈木枝烧锅。我问她:你是春仙吧。

小女孩很懂事地站起来,说:我是春仙,你是找我爸要钱吧,我爸不在家。

我打开手提袋,拿出酱豆干、牛肉、腌笋、面包、饼干、奶粉,说:你叫我六叔,你还没去过我家里。我在湖对面。

春仙眼巴巴地看着我。空空的老房子显得有些灰暗,厅堂里只有一张吃饭的四方桌、三只板凳,连个橱柜也没有,碗筷放在一个土缸里。厅堂两边各有一间厢房,铺着平头床。衣服折叠着,堆在一担箩筐里。灶膛间摆着四只土缸,我掀开缸盖看了看,一缸空空的,一缸装着白米,一缸装着菜油,一缸装着几升土黄豆。我鼻子有些发酸。我问春仙:东田去哪里了。

他去捉泥鳅了。春仙说。

东田捉泥鳅,卖给镇上的餐馆。他妈在家时,他就卖泥鳅。卖了泥鳅,他就去小学,站在教室窗前,听老师讲课。

东田16岁的时候,就去义乌做工。他学了一门贴墙纸的手艺。这个手艺简单,工钱也还可以。正月出门,过年回家。有一年正月,他来到我家。我还在睡觉,他在楼下喊:六叔,六叔。我听不出谁的口音。我披着大衣下楼,见一个结实、清瘦的男人站在桂花树下,穿一件短棉袄,头发短短,额头宽宽,嘴巴噘着。我招呼他吃早餐。他说他吃过了。

我给他泡了一杯茶,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爸想卖老房子,三炮叔和他爸价钱都谈好了,三炮叔看中了他老屋基。

我说,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再穷,也不能卖老屋了,卖了老屋,我就生不了根。东田说。

我裹紧了大衣,打了把旧伞,往屋外走,边走边对东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爸卖老屋。

正月,正是严寒季节。风呼啦啦地叫着。湖水浅了下去,湖滩长满藨草和蓼子花。水鸟在浅滩觅食,嘎嘎嘎欢叫。清雨稀稀,湖面跳荡着豌豆大的水泡。簸箕岛像一艘驳船,静静地停泊在湖中央。这是一艘被人遗忘的船,在稀雨中显得格外荒凉。

宜春见了我,露出诧异的神色,说:这个屋子不成样子,找个坐的地方都不容易。你难得来,中午在这里吃餐饭。

吃饭就不用了。表哥呀,老屋是不可以卖的,那是你爸留下的唯一财产。卖了老屋,东田以后安家也没个地方。我说。

谁说卖老屋啊,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卖。宜春说。

你不卖就好。老屋不是你一个人的财产,卖老屋还必须经过东田同意。我说。

嚼舌头的人嚼到我头上了,遭雷劈的。宜春说。他噘起烟,深深地吸,吐出一口浓烟,边吐烟边猛咳。

我坐了一会儿,独自去三炮家。三炮见了我,略感意外。我给他发烟,寒暄了几句,说:宜春的老屋,你不能买,买了是非多。

三炮说,是宜春找我买,说老屋闲着,柱子霉烂了,住不了人。

其他事,宜春可以做主,但卖田卖房的事,必须经过东田签字。东田假如签字,我必须在场。东田是我表哥的独苗,他还小,又没读书,我得看着。我说。

三炮尴尬地笑笑,说,我知道你是东田表叔,我心里有数。

为卖老屋的事,表哥在妈跟前说了好些怨言,埋怨我,说:现在破屋不卖,以后更没人买。

东田临外出做工时,又找到我,说:六叔,你帮我防着我爸,他太烂赌了,我买来的八仙桌,他都卖了。我买什么,他卖什么。

其他的事,我防不了,你的老屋和水田,我不会让你爸卖了。我说。

有好几年,东田没回簸箕岛。他还把春仙带出去贴墙纸。过年了,他们也不回来。我问宜春:你也不把两个孩子叫回家过年,你太让孩子寒心了。

脚长在自己身上,孩子哪会听我的话。唉,他们不回来更好,我一个人活得自在。我也不指望他们。宜春说。

有一次,我接到东田电话,说:六叔,你有时间吗?我想你陪我去一趟湖南岳阳。

去岳阳干什么?我说。

我女朋友是岳阳人。我定了端午节去认亲,想请你陪我去。东田说。

这么好的事啊,我陪你去吧。我说。

去岳阳路上,我才得知,这几年东田把妈妈从河南接到义乌去生活了。他妈妈去了河南,那个男人在前几年病逝了,被那个男人的孩子赶了出来。他妈妈和他舅舅一直有联系。这个事,宜春毫不知情。东田忧心忡忡地说:我现在有了女朋友,结婚的房子都没有,不知道女朋友会不会嫁给我。

你要给你女朋友说实情。她愿意和你生活,看上你这个人,她不会在意你有没有房子。房子是重要的,但依靠双方的努力,可以建设。我说。

我刚谈恋爱时,我就告诉她了。她不在意。我怕她父母给她阻力。东田说。

你认亲的事,跟你爸说了吗?我问。

没有。我爸除了向我伸手要钱,什么事也不会管,也没这个能力管。东田说。

你是他儿子,你应该和你爸说说。我说。

我爸只认钱,拿了钱就去赌博。东田说。

你爸都是被你老奶奶害了的。你爸自小被你老奶奶纵容,不肯教育。你奶奶教育你爸,你老奶奶毒打你奶奶。你爸脾气嚣张、暴躁,好吃懒做,自私自利。你还没出生,你奶奶被你爸活活气死。你奶奶为你爸,一辈子受尽了委屈,临死了,还受委屈。我说。

我外公和我说过这个事。我外公说我爸是蚂蟥,专门吸血。东田说。

你别怨你爸。他毕竟是你爸,没有他就没有你。谁也改变不了你爸。我说。

这就是命。我不怨命。我再也不会回家,除非他死了。我不想看到他。他太过分了,不给我和妹妹读书,一册书都不让读。这样的爸爸,全世界少有。没有人瞧得起我爸这样的人。东田说。

到了岳阳,见了女方父母,还算顺利。女方父母通情达理,也没提什么经济上的要求。女孩子爸爸说:没钱可以赚,没房可以建,你以后好好待我女儿就可以,上饶与岳阳相隔千里,我也照顾不了你们,你们不让我操心就可以了。我把女儿交给你,是终身托付。你有能力有决心,就接过去。没能力没决心,你就不要接。

东田被老人说得感激涕零,说:我以命护着你女儿,我有双手,我不会让我的妻子儿女饿着,我会好好教育子女,让孩子有书读,读好书。

宜春不是在牌桌上,就是在床上。他睁开眼,就是打牌。

有一段时间,他咳嗽得很厉害。我妈对他说:你这样咳嗽下去,会伤肺,你得去医院检查检查。

检查得一笔钱,哪来的钱。宜春说。

你少打牌,你打了大半辈子牌,不说输赢,耽误了多少工夫,田不种菜不种,日子混过去,有一餐没一餐,这叫什么生活啊。我妈说。

年轻时,我都没种,现在更不会种了。再说了,种田亏本,我才不干亏本的事。傻子才干亏本的事。宜春说。

种田的人都是傻子,就你聪明?你这么聪明,老婆孩子都留不住?我妈说。

表姨,我们观念不一样。你是老观念。宜春说。

做事赚钱养家,这个理是任何朝代不变的。在牌桌混没饭吃。我妈说。

人都是要死的,活那么累干什么。我不想那么多。死到我头上,我也没什么后悔的。宜春说。

宜春被妈逼着,还是去了县人民医院做了体检。医生说,宜春得了肺结核,不过还是初期,坚持治疗,会痊愈。医生告诫宜春:不要喝酒抽烟,不要熬夜,刺激性很强的食物别吃。医生开了药,给他带回家服用。

这个病没法治,太麻烦了。宜春对我妈说。

戒口,服药,有什么难的。我妈说。

宁愿死,我也要抽烟。宜春说。

命是你自己保管的,谁也勉强不了你。我妈说。

宜春嗜烟,一天抽三包。烟是劣质烟,五块钱一包。打起牌,他的嘴角一直噘着烟。烟灰落满衣襟。我妈见他那个样子,数落他:宜春,你真是无可救药。

宜春不计较我妈的话,嘿嘿地笑,说:表姨,你老人家安生,我活得快活。

我妈是他唯一的亲戚。他没法对我妈生气。我妈是个啰嗦的人,说归说,待宜春还是亲切。我妈和宜春的妈妈,自小长大,那份情还在。

肺结核是一种慢性病,需要戒口、服药,还需要调养。得肺结核的人,还需要一副好脾气。宜春吃了一个疗程的药,再也不去医院。他舍不得药钱,也戒不了牌,戒不了坏脾气。他咳嗽了好几年,咳咳咳,轻咳,干咳。他明显瘦弱下来,走路轻飘。每天傍晚,他吃了饭,坐渡船来村里,在街上散步一圈,在我家门口坐坐,喝一杯茶,再找人打牌。他在簸箕岛呆不住,那里人少,没人打牌。

有一年(2013年)正月初一,村主任对我说:宜春差点饿死,过不了年。

不会吧,哪有被饿死,这是什么时代了。我说。

宜春没开房门,有三天了。腊月廿三,被笑春的奶奶发现了,推开宜春房门,见宜春睡在床上,被子捂着头。笑春的奶奶问: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要去医院看看,病会误人。

没什么病,是没吃东西。宜春说。

几天没吃了?笑春的奶奶问。

三天。宜春说。

你没东西吃,也不给我们说说,我们米菜还是有的。笑春的奶奶说。

笑春的奶奶端了一大碗面条给宜春吃,宜春才下床。村委会知道了,送去了50斤米、一桶花生油、5斤肉、6斤面条。

村主任给我说这件事,我心里很难受。每年过年前半个月,我都会问问宜春生活上的事,也邀请他来我家过年。他都这样说:一个人过惯了,烧两个菜也容易,顾自己一张嘴巴不难。

宜春虽然懒,也讨人嫌,但他对我妈很是尊重。没牌打了,他就陪我妈说说话,也帮我妈浇花、去菜地摘菜、拔鸡毛鸭毛。我坐了渡船,去簸箕岛。

宜春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光秃秃的枣树还挂着冰凌。我叫了一声表哥,他睁开了倦怠的眼皮,说:你怎么来了,坐坐。

我说,你过年都没备吃食,怎么过上了难民的日子。

谁说的,你进去看看,有米有肉有面。宜春说。

这是村委会送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说。

反正是我吃的,管他谁送的。宜春说。

日子过成叙利亚难民一样,有意思吗?你也不跟我说。我说。

你有你的生活,有什么说的?我连儿子都不指望,还指望谁。宜春说。

我无话可说了。我知道,宜春欠了很多人钱,这家三百那家五百。他借下的钱,从来就没还上过。能借的人,都被他借了。但他从来不跟我妈借钱,也不跟我借钱。有一次,我在家里,他陪我妈聊天,他对我说:有人送你茶叶了,你送一包给我,我喝浓茶。

这是他唯一一次跟我开口。我从储物柜里,拿了两包茶叶给他,说,以后你要茶叶,你自己来拿。但他始终没来拿过。还有一次,可能是病得比较厉害了,在县人民医院住院,给我打电话:我在人民医院住院,有半个月了,很无聊,你有时间来坐坐。

我说,我在福建浦城,回上饶了,我就去看你。

过了半个月,我才回上饶,他已经出院了。

有一段时间,宜春的生活无以为继,他对我说:你能不能给我谋个事做做,在家待不住了。

你腿脚用不了力,年龄偏大了,适合做工厂保安,愿意的话,我就问问。不过,保安工资不高,清闲一些。我说。

别人都可以做保安,我也可以做保安,看看大门。宜春说。

在县城一家铜加工厂,给宜春谋了个看大门的活儿。干了两个多月,他给我打来电话,很愤怒地说:老板不给我发工资,我要把工厂放火烧了。

哪有不发工资的厂家,到底是什么回事,你说实话。我说。

我昨天辞职,老板把我一个多月的工资扣下了。宜春说。

为什么扣工资,肯定有原因。你为什么辞职啊。我说。

我待不下去了,这个见鬼的地方,适合鬼看大门。宜春说。

我问问老板。我说。

老板在电话中说:这个瘸脚,早上睡到十点,谁也叫不醒,谁叫他骂谁。昨天,货车漏油了,大门口水泥地被柴油污黑了,我叫他洗洗地,他把洗衣粉和扫把扔得老远,骂骂咧咧,说洗地不是他的事。见了鬼,你老弟介绍一个这样的懒汉给我,还骂我是狗样,骂我周扒皮。你想想,我忍得下这口气吧,就是我岳父这样,我也要清除出门。

我哭笑不得,说,工资就不要扣了,他是个无路可走的人,他不是懒汉就不会穷到这个地步了。

宜春又回到簸箕岛。

他堂叔几次对他说:我这个老房子要堆柴火了,榨了很多菜油,油菜饼也没地方放,我那个楼房放这些杂物不适合。宜春啊,你搬别处住吧。

堂叔,你以前不放,现在要放,明摆着看不起我这个堂侄。我到坟上问问五爷,问问五爷同不同意。这个房子是五爷建的。五爷和我爷是亲兄弟。他同意了,我就搬到五爷坟头上住。宜春说。

世界上,哪有你这号人。他堂叔埋怨着宜春,拍拍屁股走了。

他堂叔见他病情加重,怕他死在屋子里。屋子死了人,怎么说都是不吉利的。谁愿意自己的屋子,死了他家的人呢?

宜春还是死在他堂叔屋里。与他断亲了几十年的姐姐,给他料理后事。我站在枣树下,望着屋檐滴滴答答的雨水,心里很悲楚。表姐对着黑黑的窗户,哽咽着说:死了好,早十几年死还更好,也不会把春仙逼得家散了,你为什么不早死啊,你为什么要活到现在啊,你活一辈子,就是浪费粮食,对家庭对社会毫无贡献,你死得好啊。窗户里面,是一张空床,空床上躺着她唯一的弟弟。

再过三天,就过年。宜春死在屋子里,被他堂叔发现。他堂叔已有四天没看到他了,于是去敲门,门反锁着。他堂叔用铁条撬开后门,看见自己的侄子蜷缩在被子里,脸朝墙壁。他堂叔掀开被子,见宜春的嘴角血块已淤结、发黑。宜春的手死死地握着手机,手机屏幕对着宜春的脸。屏幕的血块呈往下淌的形状,已凝结。宜春的脸扭曲得有些狰狞,眼白翻出来。他堂叔探探他鼻息,没人。他堂叔摇动他,身子已僵硬了。他堂叔打了宜春姐姐的电话,说:宜春已经走了,走的时间还确定不了。打了电话,他堂叔又给东田打电话,说:你爸走了,你尽快赶回来,很多事需要你做主。

我早早赶到宜春家,屋子里已坐了十几个族里的人。厅堂的火盆烧着草纸。

我把表姐拉到边上,问:怎么表姐夫和外甥没来呢?

断了几十年的亲,他们早把我这个弟弟忘了。忘了也好,少了恩怨。因为这个弟弟,我遭你姐夫一辈子白眼。死了,一了白了。表姐说。表姐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一时无语。

第三天,也就是除夕那天,东田回义乌。他的老婆和孩子从来没有回过簸箕岛。宜春也没去义乌看过他们。宜春死了,春仙也没来。六年前,嫁在街上的春仙被迫离婚。春仙和老公一直在义乌做工,宜春每年去找春仙婆婆要钱。每次去,宜春都要得理直气壮,说:我春仙嫁到你家,聘礼也没要一分钱,你可不能亏欠了我彩礼钱。

去一次,春仙婆婆给宜春三千两千,去得太多次了,春仙婆婆很烦,说:我不是你的债主,年年来要钱,你外甥都八岁了,你也该适可而止。

宜春说:我活一年,要一年,春仙是我养大的。

春仙婆婆说:那我儿子就把这门婚离了,你也就别来了。

就这样,春仙离开了夫家,独自在义乌做工。我实在看不过去,对宜春说:好好的一家子,被你拆散了,你于心何忍。

我哪里拆自己一家子了,她自己离婚,又怪我。宜春说。

你要了钱,又是拿去打牌,你的子女过得那么辛苦,你没爱惜过他们。我说。

你可别冤枉我,我没去拿钱。宜春说。

你这样下去不行,你去义乌把嫂子接回来,这样,你孩子也会回来,一个家该有家的样子。我说。

我才不去接,她跟河南人跑,也不问问我。我没赶跑她,是她自己跑的。跑了就别回来。宜春说。

表嫂回来,是为了有人给你端茶端饭,你这个身子,熬不了几年。我说。

我宁愿死了被老鼠啃,也不要她回来。宜春说。

你是一个没有血的人。我说。说完就走了。

谁知道,他熬了三年就无声无息地死了。我站在他床前,看着他瘦削冷瑟的脸,心里有些懊悔,懊悔自己说了重话,伤害了他。他就是那么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我说什么都是无益的。他不会听任何人的话。

东田临回义乌前,来我家,说:六叔,我不知道哪年才会回簸箕岛。

东田说,这么多年,一直在义乌租房子住,孩子读书很努力,成绩也还不错。东田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读高二、小儿子读初三。东田说,我把孩子培养出来了,才会想回家建房子的事。

我说,孩子读书最重要,孩子上进、明理,才是父母最欣慰的。

其实,东田不对我说这些,我也知道。村里有很多人在义乌做工,我会问问他们。东田是非常节俭的人,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在外面,快餐也舍不得吃一份。他妈妈一直给他一家人做饭,这几年身体不怎么好,饭也做不了。他大儿子给家人做饭,二儿子给家人洗衣服。东田老婆在工厂上班,早出晚归,做不了家务。

宜春死了三年,东田也没回来扫墓。到了去年腊月,东田才回簸箕岛,住在他舅舅家,老屋已完全倒塌。东田提了一盒牛奶,看我妈,对我说:六叔,我小儿子去年读大学了,我想回来建个房子。

建房子好,应该有个家了。我说。

我想建稍大一些,一个儿子一半,可以住两家人。东田说。

你孩子以后回簸箕岛生活的可能性很低,够住就可以,不用太大。我说。

我是尽自己的努力,尽父亲的责任。东田说。

你是尽父亲的责任,你作为儿子,对你爸爸太冷漠了。我说。

六叔,我是冷漠,可我没办法。你也知道,我爸像个麻风病人,谁惹他,他就惹谁麻风病。他除了伸手要钱,不会有第二句话。我只有硬下心肠,不和我爸来往,我才可以护住自己的家。东田说。

过了元宵,东田开始量地,下地脚,开始建房。我也帮着拉线、做标记。我看看打桩的东田,头像个山毛楂,头发天然卷,眼睛翻着眼角白,手指粗短。他真像他爸宜春。想到他爸,我心里有些难受,虽然我看不起他爸。他爸吐血而死。死得十分难受,吐血时,想给村医打电话,可他说不了话,气尽而死。宜春的坟就在老屋后面的山丘上。坟头长满艾草、山蕨。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气尽的人,也算是愉快的了结。

东田也有四十多岁了,他还可以在义乌干十几年。十几年,很快会过去,他很快会在簸箕岛安居生活。这里是他的家,虽然他对这个岛没有很深的感情,假如伤痛不算感情记忆的话,但他终究回来。或许,这就是他所说的命。一个人的命,也就是一个人不可移除的存在。但东田最终还是改变了自己的命,因为两个孩子,他一直吃苦耐劳、省吃俭用,培养出了孩子。他一直有期盼地努力生活。他渴望孩子走出那座孤岛。他尽了全力。他吃下的所有苦,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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