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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追求讨好所有人的写作风格

核心提示:动物也可提供知识和审美的教育张杰:一个成功的作家,往往有一片特别肥沃的写作领地,从而形成独特的标记。在我看来,您有一个很

动物也可提供知识和审美的教育

张杰:一个成功的作家,往往有一片特别肥沃的写作领地,从而形成独特的标记。在我看来,您有一个很显著的标记就是动物写作。继《巨鲸歌唱》《有如候鸟》之后,2021年5月,您又拿出新的散文作品《幻兽之吻》(中信出版社)。在这部作品中,能看到您写自己对流浪猫的眷眷之心(《野猫记》),写与自己养的宠物土拨鼠生离死别的黯然神伤(《男左女右》)。此外,沼蛙、蚁群、兔子、蜻蜓、豆娘、狮虎兽等动物也进入您的视野,成为您书写的对象……其中的深情、忏悔、疼惜,情感丰富程度,超过很多小说中人与人的关系。我读《幻兽之吻》有一个很大的感受是,您把人跟动物之间的那种微妙复杂的情感,写得入木三分。您觉得,跟动物打交道与跟人打交道,有什么不同?

周晓枫:在人际交往中,平时我会表现得像个话痨似的,但这都是我的伪装。实际上我骨子里很羞怯。比如说,面对别人的夸奖,我会手足无措,内心有无以为报的无力感,以至于说不出什么话来回应对方。不了解的人很容易误以为我傲慢。为了避免这种误解,我就尽量掩盖自己的羞怯,变得话很多,似乎口才很好,这应该算是主动出击型防卫。但是,跟动物打交道,就不会有这些。虽然一些动物也有狡诈,但总体来说,淳朴的东西占主要部分。动物给我最弥足珍贵的是“只要你善待它,它不会主动伤害或者离开你”的安全感。而且我觉得自己对动物有比较深的理解。比如说,一个小动物,它来到一个新主人家中,真的挺勇敢。要是我到一个陌生人家里,我都会很害怕。

张杰: 就我的感受而言,在您身上有一种成年人罕见的羞涩感。您曾说,“我不认为,随着成年,童年遇到的问题就迎刃而解,就像不认为童年的天真就戛然而止。”这种羞涩感,在具体的粗粝的现实生活中,会让您觉得有笨拙感么?毕竟这个世界并不都是童年世界。但同时我觉得您心底应该也是会为自己保持这份羞涩感有自豪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保持这份童真。

周晓枫:你的观察厉害,我的确比较害羞,但非常隐蔽。我给人的印象是能言善辩、友善合群,没有什么交流障碍。我表面性格外向,心理气质内倾。很多事情我大大咧咧,并不在意,也有很多别人能够正常表达的事情对我却颇为吃力。我心重,举轻若重的那种,凡事先设想最不好的结果;不愿辜负和亏欠别人,很怕人际矛盾,我更习惯以回避、隐忍和退让的方式解决冲突。我曾开玩笑地说:“我是一个负能量和负责任的人。”我非常庆幸自己能够成为专业作家,更多时候是宅在家里为难自己,不必面对现实生活中频繁而具体的磨损。这使我的笨拙甚至愚蠢,没有那么多暴露的机会。我觉得一个人保持什么样的性格,有时出于选择,有时是只能如此的无能为力。我庆幸于内心能保留部分天真,但并不为此骄傲,因为这不是因为我的决心和勇气,而是出于命运的赐予和饶恕。

张杰: 您这么羞涩的性格,还曾经参与过电影的制作,比如跟张艺谋合作写剧本等等。电影那是另外一个行当。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您是怎样的状态?

周晓枫:我是动口不动手的文学策划,基本不写剧本,参与讨论而已。我开始根本接不上话,后来不知道是为了刷存在感,还是为了维护内心的真诚,总之我有点矫枉过正,表达变得鲁莽,近乎生硬。为了专心写作,我几年前已辞去文学策划的工作,但这段经历使我受益终身。包括我开始尝试童话的虚构类写作,也是因为受到了电影逻辑的训练。

张杰:在最新散文作品《幻兽之吻》中,您把自己观察、生活的亲历、思辩与追问,共同浇筑出一种动物写作的独特文本,很有实验性和新鲜感,又有科普与非虚构融合的色彩。好的写作能够提供看待世界的多元角度,给我们崭新的体验与认知。比如,在身边随处可见的野猫身上,您通过近距离地观察和体验,发现了猫的个性与纠葛、人在猫身上的投射,乃至人与猫之间的复杂关系。在其中有一篇写一对宠物土拨鼠的《男左女右》,像那种非常优秀的剧情小说一样惊心动魄。您与“左左”“右右”两个土拨鼠之间的日常互动细节,让人像追剧一样。

周晓枫:有朋友看完《男左女右》,问我,左左走了以后,右右怎么样了?就是写完《男左女右》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我有一次摔倒了,摔得很重,在地上久久没敢站起来。等我确定自己没有大碍,我发现右右在不远处,它目睹了我的摔倒,被惊吓到,一口气没上来,也没缓过来,也走了。这些事过去快两年了,到现在我还经常时不时去抖音上刷土拨鼠的视频。

张杰:比起刻意去“体验生活”中遭遇的动物,流浪猫们和两只土拨鼠是你“日常生活”里的存在。对于这样一种更亲密、更朝夕相处的存在,写起来应该更难。但您依然写出了惊心动魄、起承转合的感觉。这是怎么做到的?

周晓枫:无论是陌生的动物,还是熟悉的动物,我的态度一以贯之,都是尽量靠近,坚持以自己的眼睛去发现、以自己的内心去感知、以自己的能力去判断。写一块石头和一粒珠宝,写一头大象或一只松鼠,我同样认真。最好,不心怀成见。虽然写作很难不心怀成见,但我也明白,成见可能是因无知而产生的自以为是。流浪猫和土拨鼠,因为接触近距且频繁,我可能获得更多的细节。抱有一颗好奇、敏感与尊重的心,惊鸿一瞥也能写得跌宕起伏;如果麻木与傲慢,精彩的瞬间发生在眼皮底下,我们也会熟视无睹。我的宠物宝贝是一对黑尾土拨鼠:左左和右右,我写了一篇数万字的《男左女右》,尽管它们已经离开,但我的怀念和歉疚一直没有消除,以至于经常在抖音上看土拨鼠的相关视频。黑尾土拨鼠的长相和习性酷似,这让我产生它们还在另外一个空间活着的错觉。惊心动魄或起承转合,有时与是否亲密、与是否朝夕相处关系不大。如同我们会爱孩子,也会给流浪动物以善意;而我们所受到的伤害,可能来自陌生人,也可能就发生在熟人和亲人之间。

张杰:能看得出,动物除了给您带来充沛的写作素材、灵感,还给你提供了质量很高的情感支持。

周晓枫:对。只有付出超过写出素材的爱,才能获得超过素材的情感体验。动物不仅仅是我写作的素材,还是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奥妙的一种方式。动物身上的淳朴和简单,给了我用“简单折射复杂”的机会。动物除了可以为人类提供食物和温暖,也提供了知识和审美的教育。

当下散文已成一座镜子组成的迷宫

张杰: 在当下,散文普遍被认为影响力不如小说。虽然现在非虚构写作的繁荣,让散文的地位提高不少,但仍有不少人对散文的印象就是茶余饭后赏花感叹之类的情绪记录。不过,近几年,因为有您这样的散文悍将存在,散文的边界被大大拓宽,散文有福了。大家印象中的散文大多是缅怀、致敬、告别、总结,是过去时。但你的写作却让读者看到,散文也可以是动态的,可以是进行时。散文可以跌宕起伏、动人心弦,故事性可以不亚于小说。有人评价您拓展了散文写作的可能性。您对散文的认识,从一开始到现在,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周晓枫:的确。散文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比如篇幅,我在中文系的求学阶段,对散文的要求是精短,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字数多就被质疑“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篇幅不必受到约束,散文可长可短,形成这样的普遍共识,其实不过这几十年间,算是肉眼可见的速度。最为重要的,是长度让散文有了革命性的改变:那就是结构。你可以想象,原来的散文像浴室只有一面镜子,加上两面镜子,后来再加三面镜子……得出来的不是六面镜子,而是一座镜子组成的迷宫。你会因此看到前所未见之物,是之前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目睹的:比如自己后背的痣,比如似乎无限延伸的远方。所谓“进行时态”的散文写作,不仅是手段,更重要的是思维方式。当读者迷惑:现在有些散文为什么写得像小说?被认作是对小说的借鉴,其实不然。问题的核心,在于进行时态的介入。散文以正在进行时态来构思和描写,就不像过去那么四平八稳,可能出现突然的意外和陡峭的翻转。少了定数,多了变数;不是直接揭翻底牌,而是悬念埋伏,动荡感和危机可以增加阅读吸引力;更注重过程和细节,而非概括性的总结;并且我们对事物的理解,更多元、多义和多彩——文学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不提供公式和标准答案,而是具有难以概括和归纳的美妙的可能性;即使答案偶尔是唯一的,过程依然能有多种、多重、多变的解决方案。

张杰:散文不像小说可以靠人物对话来歇歇,它对作者的文字密度要求更高。我看您写的散文,一句话都不歇,一句咬一句,金句密度极高。以至于有人形容您展现出一场“席卷式的修辞风暴”。这也足以能看出您对散文这门文体的重视、用心“死磕”。看得出您真的很喜欢散文,这么多年孜孜不倦在散文这个领域耕耘,收获甚丰。散文这门体裁,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周晓枫:散文对我来说,既给我家的安全感,又像神秘乐园给我历险的乐趣,三十年来我毫无倦意。对我来说,散文不是熟悉的玩具,而是将我置身其中的魔法——玩具是可以操控的,而魔法是我不知自己会引领到什么样的领域。不管对别人来说,散文是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对我来说,几乎是具体的怀抱:辽阔而深邃,复杂又纯真。

张杰:过去二十多年里,您几乎拿遍了大大小小的散文奖项: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有不少人说,周晓枫是“大奖收割机”。您如何看待奖项对您的意义?

周晓枫:我很幸运,只写散文和童话两种文体,都获得了国内该领域最高级别的奖励。但与许多前辈和同道相比,我的成绩远远不够,小巫见大巫。我容易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所以奖项对我来说是重要的鼓励和安慰。但奖励不是目的,把它放在前面会碍事。当写作者向着光亮走,只要不沦入黑暗,奖项也许会像影子跟随;假如追逐影子,反而看不到照在眼里的光了。

获得知识是帮助自己认识到更多的无知领域

张杰:这两年在非虚构领域,不少受到读者欢迎的作者,都找到了自己的领域。比如刘子超写中亚、梁鸿写梁庄、杨潇写西南联大,您的写作则多集中在植物、动物。显然在题材上相对静态,社会关注度也不是热点。对于植物、动物的这份写作热情是怎样形成的?

周晓枫:我的记忆力糟糕,历史和地理很差。我怀疑自己有数字恐惧,所以对包含数字的学科都视若畏途。缺乏能力,就难以建立兴趣。所以,我的作品很少触及这类远景的知识,深知自己的眼界和境界都难以抵达。我对博物馆里的陈列满怀敬畏,但不像对动植物的热情,因为后者是活的,能让我在情感上产生反应。而且,面对动物,不需要人际社交的技术能力和心理消耗,适合我这样的潜在害羞者。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生活经历相对单调和平静:在地理上没有什么位移,心理上没有什么起伏。这使我在题材上库源紧张,我不得不珍惜身边的点点滴滴,也包括花花草草、猫猫狗狗。

张杰:您的忠实读者非常多,您有什么非常印象的读者评论吗?您看到读者对您的评价有什么感受吗?您有什么话想要对您的读者说的?

周晓枫:非常感谢读者的鼓励,令我心怀温暖,有时也受宠若惊。读者的评论对我也是重要的校正。我偶尔看到一条留言,说我的作品有重复选编,要谨慎购买。我为此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愧对读者信任。所以,从《巨鲸歌唱》到《有如候鸟》再到今年出版《幻兽之吻》的数年间,我从未出现重复选本的情况。尽管只出新书和再版书,辜负了一些出版社编辑的选本好意,但我更不希望辜负支持我的忠实读者。我的风格比较极端,导致读者的评论两极,豆瓣上有打五星的、有打一星的。看到差评我最初有过不甘和委屈,现在能平静面对。文学不存在唯一的标准答案,各有偏好,要放弃让所有人都喜欢的幻想。人人都能承受赞美,承受批评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遇挫折——批评,已经是挫折里面最轻量级的,是打击里面最温柔的动作了。我争取不变成那种脾气比本事大的作家。所以,谢谢那些喜欢我和不喜欢我的读者,让我得意而不至于忘形。

张杰:您怎么看待评论家们对您的评论,他们的评论会给您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周晓枫:散文不像小说那样有着更大的诠释空间,评论热度肯定要弱一些。感谢评论家的意见,他们都是专业读者;我尊重他们的看法和观点,无论是表扬还是指点。失智的心只看得见褒义词,失聪的耳朵听不见劝告,而一个写作者的成长需要来自他人的参考和校正。作品发表之后,作者未必就是自己作品的最好诠释者;就像孩子所受到的教育,不仅来自父母,更多来自学校和社会一样。说到影响,我有时言听计从,有时冥顽不化。早年有人批评我的句子太整齐了,都一样长。我拿尺子一量,真是差不多,这样节奏感不好,稳定而沉闷。我后来让句子变化,像手风琴一样,有的拉长,有的缩短,就会产生文字的旋律。这样的评论,对我的写作影响终身。我会改,当我认为自己错了的时候,否则我会固执己见。写作是看自己内心的底色,而不是看谁的脸色,即使是评论家的脸色。如果我所坚持的,让评论者的脸色……那让他们面有难色吧,他们也别想闭着眼睛随便摸起一件兵器就打死我。也许,我会变成暂时打不死的小强。

张杰: 您曾说,“我们最好拥有知识。揭秘世界需要知识积累”,但“知识不是用来以概念覆盖万物”,而是由“已知”延伸向“未知”,完成一场“内心的化学反应”。在日常生活中,您的知识积累是如何进行的?

周晓枫:是的,我们获得知识,不是为了建立盲目的自信,而是帮助自己认识到更多的无知领域,并且继续保持无知地去探索,去寻找解困的能力。我的电脑里同时存在几十个题目,涉及许多内容,有的攒了几万字,有的只有一两句话。遇到相关知识,我会分别归档,积累到足够重量,出发时才有安全感,就像有了盘缠才敢上路一样。可惜最近几年,我一直赶工,总是在某个时间节点前要上交童话作业,我一再重复这种自己并不喜欢的被动节奏。阅读少,让问题开始显现,我写散文时感觉手生。在知识积累方面,至少最近我是反面教材。我已注意到读与写之间的失衡,我会努力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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