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清亮而不至刺眼的阳光下,别的孩子都开始吃饭并且互相交换食物,细仔还是以一种茫然的表情坐在其中。她隐身在侧后方一处柱子后面等待着,至多五六分钟,其实大概只有三两分钟。她走出遮蔽,走到人前,她看到园长和老师诧异的表情。这不是第一次。
从细仔读幼儿园开始,每年春季和秋季的校外旅行,她都会事先打听好路线悄悄跟随。送细仔到学校,看着她跟着其他小朋友一起上了出行的巴士,她会转换交通方式去同一个目的地:公园、植物园或者动物园。运气好的话,她会顺利地更早抵达目的地的停车场,等待细仔学校的巴士到达,等孩子们下车分成小队一一入园的时候,悄悄尾随。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她去了错误的停靠点(公园有不止一个进口),无法发现细仔所在的学校巴士和人群。她需要到公园里,在一群群孩子中,凭借校服找到细仔所在的学校,再找到他们的班级。找到细仔之后,她会不远不近地跟随、拍照。她遥遥地看到细仔和同伴手拉手走路,被老师牵住去卫生间,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坐在路边。曾经有一次,目的地是植物园,中午的野餐地是热带植物宫的二楼大厅。老师铺下野餐垫开始给孩子们分餐,她躲在近旁的通道里,头顶白藤丰茂的花枝垂落,完美地遮蔽了她。她离细仔至多不过五六米的距离,却没有被看到,或者听到。孩子们撕开饼干袋,剥开橘子,把细小糖果倒在掌心捏取放到嘴巴里,那些糖果有的是圆形,有的是三角形,还有星星的形状。孩子的手骨骼细小,圆幼稚嫩,他们的动作总是很难精确,让人忧惧。他们撕开饼干袋动作过快、力气过大,饼干撒落出来;他们眼神专注,表情凝重,对付着橘子上的白丝;他们走动、张望、柔嫩的小手带着请求的姿态伸向老师,呼唤着。
可是这次,她在东京。
一周前保育园就发放了远足的通知,告知了时间、目的地和需要准备的物品。细仔那段时间不愿意去保育园,每次分离时抱着她掉眼泪,她需要安抚好细仔,坚定地送进教室,在窗口一遍又一遍道别,才能去研究室工作。在快走到保育园的路边,有一栋独立住宅,高不超过四层。住宅前的空地有垃圾放置场,细网遮住以防鸟雀,但总还有一两只找机会的乌鸦飞进来。紧挨路边另有一栋利用了一小块空地立起来的精巧三层建筑,阳台上常有鸽子飞落,丝毫不害怕人,即使走近,还直直地瞪着人。每每快走到那里,她同细仔说看看我们今天遇到的是乌鸦还是鸽子?幼儿比较喜欢乌鸦,会学它们粗哑的嘎嘎声并且理直气壮地跟随人。这两只乌鸦不像大型公园——如代代木公园光影浓荫里成群结队的乌鸦那般壮硕,但结实的嘴爪也让人心惊。若是遇上鸽子,细仔更是一定要追赶的。夏末的时候,在海边的舍人公园,细仔在鸽子堆里追赶着,小小身体几乎掩没在腾飞的鸽群里。她也无法知道,幼儿是真的脆弱还是真的勇士。如此,细仔或者跟着乌鸦,或者赶着鸽子,她赶着小小的幼儿顺利在路口拐弯,上楼去保育园。
远足的当天她们差点迟到。保育园日常九点入园,那日她们起床晚了,正忙乱着收拾,保育园打电话过来催促,她方记起这天是细仔远足的日子,本应该八点四十到园。她匆匆给细仔穿衣服,装好水壶,下楼买了便当,拖住细仔的手向保育园的方向跑。园长迎过来,从她手里接过细仔,很快跑远。
乘早77路巴士到地铁站,转乘山手线前往上野公园。入园以后,她以细仔保育园的帽子和制服的特征开始寻找。她需要在那么多人里发现戴粉色帽子、穿淡绿色背心的孩子。运气不坏的是,那天不出一刻钟,她就在一个小广场看到了他们。领队的牧野老师穿着饱和度极高的宝蓝色T恤,园长背着鲜艳的红色背包,视觉鲜明。循着她俩,她找到了细仔所在的班级,看到了细仔。她最接近细仔时,是在北极熊馆。洞穴状场馆一整面墙都是透明玻璃,其实是场馆位于水槽的下方,水槽以上是露天高地。北极熊在上面的岩石上停歇,走动,潜入水中向下方游来。它巨大的白色身躯卷起大量细密气泡,在口鼻处吐出一串串硕大的气泡。它游近玻璃,黑色鼻子和贴在玻璃上的孩童手掌之间几乎只隔着这透明的一层,白熊的面孔那么近那么生动,引发孩童们的欢呼。它转向游回去,手脚摇摆,露出黑色脚掌和清晰得能一根根数出来的尖利脚爪。白熊虽然被称作北极熊,实际上只有冬天才会真正生活在北极,它们也并非拥有真正的白色皮毛,而是中空质地的视觉反射。早77路巴士开往早大的路上,会经过一间白熊咖啡馆。她一直惦记着,直到有一天晚上,哄着细仔一鼓作气走了二十分钟路去到那里。细仔吃到了巧克力粉撒成白熊面孔的提拉米苏,她喝到了白熊拉花拿铁,味道平凡到让人毫无印象。她们搭乘早77路回宿舍,夜风清凉,并排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她的手轻轻捏握上幼儿柔软的手指。
跟随了细仔好几个场所,他们终于在一处设有桌椅的露天休息区歇下开始午餐。这一天动物园的人很多,周围年长的孩子将座位留给了幼童,站在一旁吃东西。高中女生穿着白色翻领衬衫,藏青毛线背心和百褶中裙,表情木讷,一脸疲倦。细仔喝了一点水,茫茫然的表情。她走出来,走到园长、牧野老师和细仔的面前。细仔惊讶了没有几秒,就起身抱住她,埋首在她怀中。园长和牧野老师惊讶的时间更久一点,表情更夸张一些,可态度一致地表示她不可以提前带细仔走,并劝服她离开。细仔瞬间就哭了,但一贯地顺从并没有坚持。细仔坐回座椅,一直回头看她,大朵的眼泪滚落脸孔并且源源不绝。
继续跟随他们,细仔在火烈鸟园还怏怏不乐,和伙伴手拉手跑向熊猫馆时已经欢悦起来。火烈鸟的粉红颜色总有一种失真感,像某种人工造物。一年前,在广州长隆动物园,晚间的大马戏表演,扔送动物玩偶那种最让小朋友兴奋的环节,细仔爸爸为细仔拿到了一只火烈鸟。她喜爱极了,睡觉也要抱着。可早晨在酒店餐厅吃饭,见到餐厅落地窗外小花园里真实的火烈鸟,细仔却全没有表现出那种巨大热情。走过了火烈鸟园,她就离开了动物园,去附近的中华物产超市购买食材。回到宿舍做完杂务,备好晚饭,差不多到了该接细仔放学的时间。
这是五月中旬,她们回东京一个月了。每日她最需要关心的问题是,白天如何写出稿,晚上给细仔做什么晚饭。她在写一篇关于母亲的小说,是四月初新签订的项目约定的稿件。那时,她看到了一位韩国作者写的一部小说《妈妈,你在哪里?》,异国较为年长的写作者所传达给她的经验全不相同。那本书是四月初,细仔的爸爸来东京看望她们的时候,背过来的一箱子书中的一本。四月的前两周,细仔的爸爸在东京,同她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他们在目黑川畔看夜樱,隔一段距离,就有小桥连接着目黑川两边的街道,每座桥皆有自己的名字,桥上是最好的观赏点。河道两边樱花已经满开,花瓣飘落清浅澄澈的河水中,顺水流而下,聚到桥洞以下,在水流的漩涡中徘徊。河岸依次悬挂的灯笼点亮,两岸沐浴在橘色的光线里,路边到处是限定樱花季的软饮和酒精饮料,调制成一般的娇媚色调,邀请路人共赴一场樱花下的迷醉。那里是坂元裕二写作《最高的离婚》的地方,他在访谈里说过,他在附近的工作室每天写稿、给女儿做便当,他会做中式春卷,还会在米饭上撒上切得细细的酱汁秋葵,拥有这种让孩子吃下更多蔬菜的技巧,剧集后来也在这里拍摄完成。他们在Midtown的天桥看夜间的道边樱花,和白昼完全两种风致。白天走过那个路口,风吹樱花落,在接近地面的地方旋转,点点花瓣如愁绪。而到了夜晚,道旁的樱花树在路面射灯和穿梭而过的流线感的车灯辉映下,拥有宝石般通透的质感和不可思议的华丽感。在天桥上转过身,背对樱花树,会发现标志性的东京塔在楼宇之间现身,优美、均衡、距离带来的精巧感,和富士山一般成为某种永恒物的象征。
三十岁的第一年,她有了细仔。从父母的家到丈夫的家,一贯依赖他人的她,在细仔五岁这年,带着孩子去国离乡来到东京读书。细仔出生之前,她其实很少去动物园,尽管她和丈夫的家离城内最著名的动物园不过两三公里距离。结婚的第一年,他曾带她去过一次,把她推在白虎的笼子前拍照。渐渐燥热的暮春午后,空气中流动的是兽类皮毛略带腥臭的气息。那只白虎不安地在狭窄的笼子里巡走,而她立在笼子前的表情比哭还难看,这张照片被他取笑很久。再一次去动物园,细仔已经两岁,他们载细仔去附近城市的野生动物园,因为可以开着车进去喂养羊驼,去的前一晚她忙着切给羊驼吃的胡萝卜条,第二天手指上还留有淡淡橘色。
时间到了七月中下旬,保育园并无暑期,她依然可以保持每天送细仔入学,去研究室工作,继而接细仔放学的日常。她们放学后会参与“早大猫”的观察小队。“早大猫”是两只在早稻田大学正门附近出没的猫,长得相似,均是通身白色,唯头上和尾部有斑纹。不同在于,一只是黑黄两色斑纹,尾巴也是黑黄环状斑纹的三花猫;另一只是斑纹位置和排布都相近,但只有黄色花纹的花猫。每周固定几日傍晚时分,有人举着写着“早大猫”或者“地域猫の会”的木牌,自觉列队等待撸猫。花猫出现得更多,它眼眸浅金色,两边耳朵黄色皮毛不对称分布,鼻尖嘴巴覆着的黄色斑纹更是随心所欲地延展至两眼之间,谈不上好看,甚至有一些滑稽。花猫性情可亲,乖觉地吃绿色餐盘里的猫粮,即使围观者达到十多人,它也能安然出演吃饭艺术家。它养得胖硕,走动时肚腹接近地面,却不失灵活。不愿意营业的时候,它就从格状栏杆缝隙扭动身体挤进去,或是跳上围栏,挂在上面挣扎几下,终于翻身过去。她单单儿遇到它两次。一次,它在早大门前花坛的山茶树下坐着,垂目假寐,一只圆乎乎的白色爪子搭在花坛边缘的灰黑色岩石上,头顶山茶,深绿叶片厚实光滑,深红色花朵醒目,让人想起《溺水小刀》里少女嘴巴衔着山茶花的那一幕。垂目俯视,眼神悲哀,面带责问,那是在京都的山林深处,落叶松和溪涧环抱的寺庙中她见到过的神像。哲学小道附近的法然寺,步入茅草葺顶的山门,杉树高耸,青苔软静。和细仔的爸爸一起,她也见过最盛时的山茶,整朵的茶花“嘭”地落在拭得明如镜面的石板上,春日似为之动荡。还有一次,她下课晚了匆匆去接细仔放学,天色已完全暗下了,她经过校门栅栏,一晃而过的白色,她回头看到它坐在栅栏内,耳朵不似平日见到人时的垂姿,而是警觉竖立,眼目圆瞪,只一瞥之后她加快步子向保育园去。淡白半月挂在中天,暮色伴着昏鸦,猫咪也恢复兽性,神明和魂灵游荡的晨昏交替时刻,她迫切想握起一双稚手,荡涤混沌幽暗的危险和恐慌。
夏之初始,另一桩乐事是在大隈庭院旁的沟渠钓龙虾。一次与细仔散步,她们见到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此间钓龙虾,工具异常简单,用路边捡来的树枝系一条细绳,绳末端绑住几根鱿鱼丝作饵。龙虾非常盲目,只只轻易上钩。她们围观了一会儿,母子热情借给她们工具,她们于是参与其中,后来细仔乐此不疲。从她们居住的国际公寓,步行约五分钟可抵早大的标志建筑大隈讲堂,讲堂旁是味美且价廉的早大咖啡,早大咖啡对面即是限定时间开放的大隈庭园,其中有开阔的草坪,是毕业季和校友返校日常常被选作合影的地方,也有日式园林的雅致布景,无论精巧茶室或覆满青苔的柔软小径。每日清晨,周围保育园的保育士会把最小的三岁班的幼儿三五个一起放在行李车上,一车一车推到这里来晒太阳。早大咖啡和大隈庭院中间的通道旁的沟渠即为龙虾胜地。七月底的东京,雨后常见清凉,细仔不知惧怕,兴致勃勃。此处距新宿的中心地区不过两三公里,这场景常有幻奇感。她某次携细仔在新宿伊势丹购物出来,路边等候早77路巴士,突然急雨,她们贴住伊势丹高阔的建筑外墙避雨,灰色粗粝水泥立面,古典廊柱最高处犹如连接天空,空旷深远,愈觉到身之微渺,而人世阔大到令人恐慌。乌云压顶,暴雨斜飙,两边高楼分割出的狭长天空已露出一角湿润的蓝。
在布告板看到神乐坂阿波舞的预告,她拍照记下。是日,接了细仔放学,搭乘东西线一站路,从早大抵达神乐坂,全街已悬挂起红色椭圆长型灯笼,上书各支持单位名称。她在一处有二楼露台的书店,点了套餐作晚饭,预想携细仔可在楼上观看,无拥挤之担忧。五点余,狭窄街道已经陆续聚起以商社、学校、政府机构等为单位的舞蹈队,队伍各有特定服装,多数是上着不同纹样的浴衣,下作短打的干练装扮,亦有女性为主的队伍皆着极为优美的长身浴衣。出乎料想的是,她们所处的书店恰是阿波舞出发的起点,舞蹈队伍边跳舞边前行,只待在楼上无法持续观览。她只好带上细仔下楼来,在路边寻得空处,席地而坐,两边道路,很快被看客据满。人愈聚起,人声愈沸,相识者互相招呼,在狭小空间颇为亲密热烈。舞蹈起,舞队前行,乐队跟上,乐器中有三味线和太鼓。表演者多为地区各行业从业者,并非专业人士,阿波舞之感染力也并非因技艺而是因氛围,其步伐简单,节奏明快,最生动不过是参与者的面孔之欢悦、动作之投入。脚踏土地,头顶夜空,耳目肢体随音乐舒展,是为自然而然。她身在此中,所能感受的也不过是此时此刻此身。恍惚想起的是二〇一六年的十一月,她独自在济州岛,夜间行路,抬头看到一轮明月,恍然觉得是那自眼前的狭长街巷之间升起的。那是她特别艰难的一段时期,三年的专注育儿生活,既给她细密的满足,也让她在丈夫的眼眸倒影里看到愈加淡薄到消失的自己。她去济州岛同姐姐一般的女友见面,其实也说不出太多。姐姐开车载她沿着海岸线前行,作没有明确目的的环岛行。她们间或停下来,在路边推车买热乎乎的小杯美式,海风冷冽,头发被吹到杂乱无章,面孔因为干燥和寒冷几乎僵住。间或停在海岸道路沿边的铁皮屋子前,烤炉上炭火的温度让气流后面的景象变形,挂着的鱼皆有夏尔丹的静物画中鳐鱼惊奇的面孔。她们买鲜烤制的鱼干,撕开咸香热气扑鼻。她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在共同租住的高楼下的砂锅店,等到热腾腾的一锅端上来,也是这般。那时候姐姐在读研,她尚在本科,在地板上一起功课时很多次说起的未来,早已杳渺。不久前她看到森美术馆现代艺术展中的一个场景,黑色丝线杂乱缠绕形成的巨大正方体茧房,中央悬挂两件古典式的白色婚纱。很多年前,和细仔的爸爸,去海岛上的蜜月旅行,她也曾带去一件婚纱。他们居住的酒店房间建筑于海上,向海更深处延展的走道连接一处独立的观景亭,也是相似的正方体结构,四周白色帘幔,下方是柔软厚重的垫子,可在此间瑜伽或冥想。她曾将那件婚纱挂在亭子里,拍摄它在海风中,纤柔的布料被空气充盈的形态。在初冬的济州岛清冽海风里走过的她,回来之后的春天渐渐从家庭中走出,恢复了工作。
月升起于烟火,升起于舞蹈的人群聚起又散开的街巷。此时不是在异乡,也是在故乡,身在不是此刻,也是微渺的个体所曾拥有的全部,这狭长的神乐坂的街巷,对她来说,也是济州的无名街巷,也是她曾经和奶奶一起生活的,苏州的阊门外的小邾弄。水岸边白墙黑瓦的房屋青苔攀上青灰砖石,小巷道路复杂若迷宫却不会走错。二〇一七年的春天发现的病症,夏天握着她的手直到衰竭带来漫长睡眠,了身皆空,观月在水。阿波舞队表演渐渐结束,路边观看者起身加入队伍同舞,细仔也在路边模仿着几个简单动作手舞足蹈。她牵住细仔向地铁口走去,那里的地标建筑是隈研吾设计的生活方式商店La kagu,门前有一株巨大的樱花树。三个月前,她在那里见过,藤原俊成所言“樱花如雪般飘落的春曙”。
三个月前,是细仔的爸爸离开人世的时间。
他们的相遇在大学的图书馆,他们最后的见面在东京的机场。他领着细仔进去通道,回头非常轻松地向她挥挥手,因为半个月后她就会利用“五一”假期回国和他们团聚。那半个月,她在写关于一位台湾女学者的论文,那篇论文后来用在访学结束的发表会上。细仔跟随爸爸回国一周后,细仔的保育园电话她告知因为细仔连续请假了两周,需要向役所的保育课汇报。不几天,保育课给她电话,让她前去说明请假理由,否则会取消保育园的入读资格。她当日去到区役所,来到四楼的保育课,和一位青年男性用英文艰难地沟通。日本并不算英文友好的国家,不仅仅是因为口音强烈,也是拒绝另一种语言所意味着的思维方式,尽管他们的着装和饮食都有明显的西化成分。几句话往复,他表示,如果她的孩子入读保育园半个月后就需要请假半个月,应当让出位置给排队等位的全职妈妈。她出示合作导师开具的工作时间证明,表明她也是全职妈妈的身份,解释因为孩子很难回国一次,故请了较长的假,后续不会再有如此的请求。对方依然给予否认,因为沟通不畅,他请来楼下大厅提供语言服务的台湾翻译来帮助说明。那位表情不甚亲切的中年女性,着褐色衬衣和深色西装制服,形象同她翻译时的语调一般刻板,却悄声和她说会帮她努力争取。半小时的对话无果,她要求出示规定文书,检视多少时间的请假需要放弃保育资格。对方却说并没有这样的规定,他是基于请假情况作出判断。她表示就算没有文书,若有公布在网站的说明,她也可以接受。并且提出,她申请保育资格的时候,没有人向她说明请假限制。对方是典型的日本式处理方式,对她提出的问题绝不给出明确答复,但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判断错误。接着又一位男性工作人员加入谈话,试图说服她,如此纠缠许久。她要求见部门主管,一位短发中年女性被请到前面,看到主管的性别和年纪,她莫名心安了一些。她重复了问题,主管斟酌后提出,如果她能让孩子在哪怕假期满两周前一天回来也可以。她同意了,立即改签了回程的机票,作为给他们的确认。当机票出票成功,并且把预定假期向前更改了一天,完成所有操作后,保育课的工作人员,包括一直和她拉锯战的两位青年男性以及那位女性主管一起站起来鼓掌为她庆祝,这让她甚感困惑。而身边的台湾翻译,更是拥抱了她。她需要捍卫细仔的保育资格,这样才能在工作同时让孩子在身边生活。无论她的工作和她的孩子,都是她不能舍下的。她专注于关切之事,所以那些被认为是美德的柔顺和合作,在那一刻全然离开了她,她却恍然不觉。但是她当时并不知道争取来的这几乎完整的两周的假期如此重要,刚好够她回国安排好细仔爸爸的葬礼,带细仔回到东京。
论文的进展比她想的要顺利,事实上在细仔和爸爸回国一周后她就完成了论文。多出来的一周成了意外的假期。她安排了几处美术馆的观览,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重要的特展,却是东京新国立美术馆的一个常展。二楼的展厅陈列了东京附近地区美术团体和个人的作品,从构图到笔法都规规矩矩,多数作者只是美术爱好者,从事各种职业,也有一些主妇。画面中吸引她的,正是那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四季景象、少女、猫咪和孩童。在那个安静宽阔的展厅,她在油画里看到老式缝纫机和压水井。缝纫机的踏板和轮轴都安静地停歇,不甚清晰的边缘有些粘腻感,似乎能闻到机油的气味;压水井有着斑驳木纹的井盖上飘落的树叶,几片黄,几片绿。她以为她会在一间又一间美术馆之间游走,度过那一周。直到第二天,她被告知了细仔爸爸的离世。她的好友当天去医院帮她处理事务,她在第二天回到了家。她看到的那个人,不是她的丈夫。躺在那里的,是一部分被偷走和一部分被替换的躯体,对她来说,唯一的谜是他躲藏去了哪里。
细仔刚刚在她的肚子里三个月的时候,她的好友已经快生产了,在回家待产之前,好友带她去B超室,想帮她看看细仔。细仔的位置不好,好友几次想让细仔转过身来却始终不能。后来请来年长的同事帮助,对方耐心地引逗细仔,最末自信地对她说,和妈妈不一样啊。那间小小的房间,洋溢轻松的笑语,赞美着年长者的经验和一个未来强者的即将降临。她离开医院,电话告诉细仔爸爸这个消息。细仔的婴儿服是蓝色的,细仔的婴儿床是蓝色的,细仔的包被是蓝色的,然而细仔是粉红色的。当细仔被抱出来,医生给她看了一眼,她听到一个女孩的出生被报告,还有婴儿令人可喜的体重。她的细仔,是个女儿。那一刻,她如释重负,才发现她准备了那么多物件,却没有准备好该如何做一个男孩的母亲。细仔是那天出生体重最大的孩子,也是那天出生唯一进重症监护室的孩子。因为新生儿肺炎,细仔在出生一周以后才来到她的怀里。那一周,他们是怎么做父母亲的呢?细仔的爸爸夜里定好闹钟,每隔两个小时喊醒她,用吸奶器为细仔吸取食物,一点点聚起来,白天再送到楼上重症监护室给护士。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再疲倦也坚持下来的成果,能否真的能喂养给细仔。但是,也因为如此,即使分开一周,细仔回到身边后,她立刻可以正常地喂养她。
线香的气息游走充斥了房间,所有熟悉的物件都被清除干净。餐桌、餐桌上她挑选的兔子形状的陶瓷花瓶,细仔的玩具垫、玩具柜,都移走不见。这房子很陌生,处处覆了雪白的盖布。鲜花从楼下至楼道,在家中布满,玄关进来只见了一张条案,案上有做父亲的人的照片,照片面前有香。匆忙选择的是十年前他刚入职时的照片,面孔上的表情稚嫩甚至有些无知。
细仔的爸爸第一次去日本看望她们,他们预定了箱根的温泉酒店,抵达当夜突然大雪,有似天赐。第二日,芦之湖的海贼船上,她在船舱内,细仔的爸爸和细仔坐在船舷椅子上,她隔着玻璃看到他们说话的表情。船靠岸去到一间餐厅吃饭,细仔爸爸带着细仔出去玩雪,她在餐厅内,隔着玻璃看到他们互相扔雪球的动作。影像真切,却无有声音,无法说话。
葬礼结束一周后,她第一次走到小区楼下,细仔在滑梯上下爬动玩耍。五岁的孩子应该知道些什么了,但细仔好像不能。细仔有些流鼻涕,那天夜里好友始终带着她在医院楼下的院子里待着,避免靠近急救室,她有一些受凉。一只巨大的鸟出现,它从太阳最刺眼的中心飞行下来,速度很快,几乎贴着她的头顶飞掠,停落到了滑梯旁。它踱步行走,又突然飞起,这一回,它绕着滑梯盘旋一周,突然将巨大的脚爪在她的肩头猛地蹬踩了一下,像是借力弹起一般向更高处飞去,一会儿就杳渺不见。那一下蹬踩极用力,几乎晃动了她整个身体。海浪一般的丧恸,让她喉咙发紧,常常有窒息感,这一下蹬踩,却让压抑沉闷从她的胸腔得以释放。她清晰记得,那只鸟巨大的脚掌碰到她肩头的触感,那么具体,她宁愿称之为一次“接触”。以一只鸟的方式,让无形再次有形,那个再无法触及的人给予她一次接触。那是一只什么鸟,她努力回想,却无法具体。它有长的脖颈,它有纤长的腿,它的灰色羽毛在阳光下有锦缎的质感。
昨晚我做了个怪梦:我望着天空,它很明亮很柔和;很高,高得在我上空慢慢翻腾,像实体的光,像阳光照射的布料,像日本刺绣上光滑逼真的丝线。那些精细的纤维,闪亮逼真的丝线,仿佛在移动飘浮,变成盘旋的鸟儿,它们飞得很高,高不可及。要是鸟儿掉下几根羽毛,羽毛也不会跌落。它们不会落到地上,它们要向上飞,直到最后,永远从我们的世界消失。柔和迷人的音乐从高空飘落,听起来就像小铃铛的叮当声,要么就是飞鸟的啁啾听起来像音乐。
他不是鹤,他不是天鹅,他是鹳。
夏之将至,花火如期。预报早早在各个媒介传出。二〇一九年的第一场大型花火七月二十日在东京都足立区荒川河川敷。从早大出发非常便利,搭乘都电荒川线可直接抵达,路程一小时余。花火预报有一万三千发之多,可期壮观景象,她早早预备携细仔同去,可临期却并非如料想。花火之期前连日大雨,河滩想见泥泞。她担心电车会人多拥挤,转而选择地铁去往,由早大出发搭乘东西线至茅场町,再转日比谷线至北千住站。北千住站至河敷尚有一公里余,热情民众多三五成群步行而去,细仔无此脚力,她正担忧时,幸运遇到的士,得以顺利前往。沿途人流渐渐聚起,青年男女结伴,多着浴衣,鲜丽动人;小家庭前往者,往往推着或牵着幼儿,携有充裕食物的野餐篮。也看到合力抬着保冷箱前行的父子,大概带了整箱冰啤酒。到河岸边,天光尚亮,据预报的发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河岸上半数地方已经被人群各自占住地方。她选到河岸高处,近道路的上段位置,便于花火结束后早些离开。雨后地面依然湿润,她把荒蛮的杂草压平,铺下垫子和细仔坐下。瓢虫栖于草叶,蚂蚱四下跳跃,细仔若幼猫,捕住向她展示。天光一点点暗下,人愈来愈多,身边原先疏朗的野餐垫也为邻人要求渐渐挨住密集,为后来者让出空地共享。荧光棒发放至幼儿手中,试发射的团团红色弹雾在川边散开,气氛愈推向高处。终于第一朵花火漫散夜空,引发欢声,光之花绚烂各色,接连散开,是在夏夜的造梦。直线向上的一排连成光的帘幕,而向空中去的绚烂花火散似莳萝,漫天星火,照亮天地,如梦似幻,直至余烬消弭。细仔呆站住看着烟火,复又团在她怀中,渐渐身体滑下到她怀中,在火花和声响中睡着了。花火大会前不久,早大的导师与她商讨过一次主题发表的内容,建议她可以谈青年写作的问题。他从研究室的整理柜内拖出来一个纸箱,内有差不多五六年间完整的《萌芽》杂志,她在里面翻到了早年发表的作品,看到了《熊的毛衣》。很多回忆,亦像当日的烟火,被燃亮浮现。十年前她和细仔爸爸的婚礼上,出现有一只熊和一只花朵形状的戒指,作为盟誓的一部分。烟火是瞬间之光,而太宰治《秋风记》记“刹那不是任何人的罪过”。
花火结束,乘接驳巴士至附近交通枢纽,北千住站地面交通已近瘫痪,以各种方式不断涌入的人群占住了地面和高架区域。她果断抱着细仔转入地下通道,以地下铁接驳离开荒川区域,在大手町转乘东西线回到住处,给细仔洗澡睡下。其实那日细仔一直略微低热,她犹豫之下还是给细仔贴了退烧贴过去,因很难说再有合适时机带幼儿参加。此是东京都第一次大型花火,所处边缘,观览人数相对少些,虽然路程不近对她而言交通尚算便利。再一周后的隅田川花火大会,因为在都内浅草一带即可观览,相识的朋友结伴前往,终因人群太多无法接近观赏地而返回。时间再向前,二〇一七年五月,她带细仔去济州岛,幼儿落地即呕吐发烧,她在住所给细仔熬米汤喂了一天,第二日下午幼儿已经退烧,精神恢复。她们牵手出去附近散步,细仔在天地渊瀑布一口气走到谷底,日暮里,同她拖着手走回,累了就趴在街巷路边店铺的椅榻上休息。街面的巴士在突然亮起的路灯灯影里穿过,海岛的晚风清凉,吹拂过的面孔似乎与故乡并没有太多不同,却难免忧惧,细密填充起离家之心的,是那双同她在不同地方一直牵着的小手。后来两年,因为疫情,花火大会开始渐渐消失,是她在那个夏天无法知道的。那个夏天她和细仔也只参加了那一次花火大会,再一次,已是夏天的尾声,在热海看到的远花火(在远方观看的没有声音的烟火),她们的眼睛在夜空中捕捉的,是野口米次郎《两国的焰火》中所说“突然消失的闪光”。
玻璃始终隔开着北极熊和孩童的手掌,在看不到地方,有透明而坚硬的东西隔开她看不到听不到的部分,如此她可以平安生活,同她的幼儿一起。只是在梦里,常常有永远拨不对的电话号码,她的手指总是无法在键盘上拨出正确的数字,像幼儿一样笨拙。
我们就要飞到温暖的国度去,从这儿飞走,飞过高山和树林。我们将飞到埃及去。那儿有三角的石头房子——这些房子的顶是尖的,高高地伸到云里去。它们名叫金字塔,它们的年龄比鹳鸟所能想象的还要老。这个国度里有一条河。有时它溢出了河床,弄得整个国家全是泥巴。
雾中迷路,几声铃声,渐行渐远,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