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工作室内,喝茶,望着墙上的画作,想着即将进行的小说,总是无法进入,找不到那种气息和语言氛围。他犹如一头被困在里面的野兽,在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和自我戕害中。
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是租的一间单室楼房。室内简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台式电脑。在厅里有一张沙发,一个茶几。沙发对面的墙上是他之前画的画,装裱后,挂在上面。画作是他无意识创作的,看上去还有些味道,所以保留下来。如果仔细看,能看到那些颜料和色块重叠着,有隐隐的人形,犹如一群鬼魂,整个画面看上去像是炼狱,透着狰狞和恐怖气息,而他认为那恰恰是他潜意识里的场景。有朋友来他的工作室,看到他的画,都说,怪吓人的,看一眼,回家都会做噩梦,别挂了,画几张花卉或者风景,你要自己不会画,找人给你要几张好看的挂着,不好吗?你这画,瞅着就压抑,让人喘不上气。他不吭声,心里面笑了笑,并不反驳。对于绘画,他有自己的审美,他厌恶那些装饰性很强的画,更喜欢这种透着精神性的作品。也许,他是一个写作者,更能理解精神性,甚至还有情绪,在艺术中是多么重要,恰恰这些是艺术的灵魂部分。朋友们的看法和审美是他不敢苟同的,他们那种审美造就了他们的傲慢,这是他不喜欢的。他不想去改变他们,他知道也改变不了。那天,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到一句话,说,企图改变一个人是愚蠢的,也改变不了,只有让他们经历了,痛了,他们也就醒了。他认为这句话说得很对。他和他们也渐渐疏远,即使有时候出于面子要应付一下,在心里也保持着一种疏离感。随着这种疏离感越来越强,他也就不和他们玩了。倒是上次老费带过来一个女人,说是某单位宣传部门的,叫祁雨,长得有点儿像韩国演员金敏喜,但她比金敏喜要年龄大点儿。老费和他说,祁雨喜欢你的小说,你手里有没有小说集,送她一本。他说,我的书,不送人。要看,网上有卖的。老费说,你咋这样?他说,我咋样了?老费说,行,多少钱?我给。他说,签名本,五十。老费把一百块钱拍在茶几上,说,一百块钱,不用找了。他看出老费有些生气,但他没管,从简易书架上拿出刚刚出版的小说集,要签名,却找不到笔了。这些年都是电脑写作,连笔都不用了。一个写作者没笔,也是笑话。祁雨在对着墙上的画,用手机拍照。他说,没笔,要不,就不签名了。老费在旁边说,那你得找我钱。祁雨扭头说,我有,她纤细的手指从包里拿出一支签字笔,好像是特意准备的。她递给他,两人的手碰到一起,他被电了一下,祁雨也感觉到了,脸红了下,低下头。祁雨说,笔,送给你吧。他签完名,把书递给祁雨。祁雨恭恭敬敬地接过去,说,谢谢丁老师。他说,这是老费用一百块钱给你买的,要谢,你谢费老吧。祁雨说,费老,我没带现金,一会儿,微信转你啊!老费目光看着别处,说,我可不像某些人见钱眼开,书算我送你的。他知道老费在冷嘲热讽,但他不在意。老费是望城歌舞团的,退休了,民族舞跳得不错,退休后还常常有单位搞活动,请老费去帮忙排练舞蹈。没人请老费的时候,老费更多时间混迹在广场舞的人群中,被人捧着,很是享受。
有一次,他写作累了,出去走步,路过广场的时候,老费正和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老太太们在跳舞。老费看到他,屁颠屁颠,从队伍里跑出来,喊他,说,要把他介绍给那些人,可以给他的新书宣传一下。老费还说,你可是不知道这些跳广场舞的,能量大着呢。他笑了笑,说,还是算了。他这么说,让老费尴尬和扫兴。他记不起来,和老费在什么场合遇见的,后来,老费就经常来他的工作室,已经影响到他的写作了,他告诉老费以后如果要来,大概什么时间。但那次老费带着祁雨来之后,就再没来过。
没想到的是祁雨回去后的某一天,给他发微信说,我看过你工作室挂着的画,还真做噩梦了。在这句话之后,她还跟了个哭泣的表情。看到这个表情的时候,他愣了下,但他没回一个字,就把她的话删了。他当时躺在沙发上,午觉刚醒。其实,他也刚刚做了个梦,可以说是噩梦。他梦见十几只乌鸦,坐在一张桌面空空的长条桌子旁边,等着就餐。这时候,他被抬上来,放到桌子上。他就是那些乌鸦的食粮……那些乌鸦啄食着他,直到他变成了骨骼。吃饱了的乌鸦大摇大摆地离开桌子,从窗口飞走。他的灵魂站在窗前,看到那些乌鸦降落在地上,摇身变成了人,西装(黑色)革履的,混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了。他的灵魂回身望着桌子上那消失的肉身。一堆骨骼在空气中,已经失去了颜色,变得苍白。灵魂说,我也该离开了。他醒了。那种对肉身消失的空无和悲伤,紧紧地缠绕着他,近乎窒息。所以在接到祁雨微信的时候,他没回,也不想回,毕竟才见过一次面,有什么好说的呢?虽然,他觉得她像金敏喜。他要独自消耗掉突如其来的空无和悲伤。他不想在自己处于噩梦的惊扰之中,还要听到另一个人的噩梦。他下意识看了眼墙上的画,还是想了下,祁雨会做什么噩梦呢?对于自己刚刚的噩梦,他无从解释,也无法知道它是因何而衍生出来的,更多是空穴来风。
乌鸦现身,黑夜的一部分,我的信使?还是……真的在预示着什么?我是阴影的一部分,我挣扎,在绝望中,唤醒我。碎片的暗夜。乌鸦。在我,在我们左右,啄食,我,我们。肉身消失,灵魂出离。我,过客,将抵达何处?此刻,我又置身何处?我是活着,还是已经离开。此刻,我是人,还是鬼魂?乌鸦,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午后的日光仍旧强烈,从窗外照进来,地板上细密的灰尘,清晰可见。光斑颤抖,随着日光移动,直到消失。我也将归于尘土。乌鸦现身午后的梦中,我彷徨,想起布莱希特的那句诗,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他在手机便签上记录完这些,就看到祁雨又发来微信,这次没有文字,而是一个问号。他脑子里在想着祁雨的样子,但他没回。他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旧书,是卡夫卡的《变形记》,里面他刚看到《在流放地》,翻开书,继续阅读,但那文字只是在眼前飘着,不能进入大脑。他问自己,这是咋了?其实,以前他就看过,这次是重读,阅读感受又不一样了。为什么会这样?他当然知道。他喝了口茶几上的茶水,凉了,他又给茶壶加热,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回想着自己刚刚经历的噩梦,和卡夫卡的文字联想到一起,他有一种深深的窒息感。其实,窒息感、无力感,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在近年来都缠绕着他,让他像一个囚禁在水泥里的婴儿。哦,他甚至联想到麦克尤恩的小说《水泥公园》。水开了,他又新沏了杯茶,水热,他望着杯子里的茶叶慢慢地舒展开来,像要回到茶树上似的,绿莹莹的,透着勃勃生机。每次沏茶,他都喜欢看这个过程,让他感到整个人都舒展很多,近乎一种心理治疗。
窗外传来收破烂的喊声。“收破烂喽,收破烂喽,旧电视、旧电脑、旧洗衣机换钱……”
那喊声,让他觉得自己不是活在虚构里的人,在虚构之外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他伸手去拿杯子,觉得温度适中,就拿起来喝了一口。那些茶叶已沉在杯底,在他的幻觉中被放大,放大,犹如一群坑洞里的尸体……他甚至听到妻的喊叫,让我死了得了。我真的不想再受罪了。如果我们这有安乐死就好了,我真的要支持不下去了。他就安慰妻说,你活着,这个家还是完整的,你如果……那么这个家就彻底不叫家了。妻说,你再找一个,我真心不想拖累你,让你跟着我受苦受累。他问,姐姐照顾你照顾得不好吗?妻说,正是你们对我的好,让我觉得愧疚,是我在拖累你们。没有我,你们会更好。他说,作为病人,你同样是这个世界的存在,而我们作为病人的家属,也必须承受这种存在。妻说,这就是命吗?他说,也许是吧,领受命,并活下去。
妻在他辞职后,就病了。至于什么病,各大医院检查了,就是不能确诊。症状是浑身无力。这样的身体状态,不能上班了,就办了病退。刚开始是他每天照顾妻,后来,他姐姐退休后,看弟弟这样辛苦,心疼弟弟,就搬过来,帮忙照顾。他才从家里抽身,租了这个工作室,每天写作。妻病退,每月有两千多块钱,他偶尔也能发表几篇小说,挣点儿稿费。岳父岳母去世后,在南方有两套房子,留给妻,没卖,租出去了,每月有两笔房租。姐姐也会拿些钱贴补他们的生活。姐姐支持他的写作,而且,他发表的小说,姐姐都读过。姐姐相信弟弟能成为一名作家的。他是不敢把自己称为“作家”的,更多的时候,他愿意把自己叫做“写作者”。尤其在某些场合上,人们介绍他的时候,都说他是作家。他会感到愧疚,会脸红。他的这种态度被人理解为谦虚,其实,对于他,真不是谦虚,他只是不想亵渎“作家”。同时,他也会陷入身份的焦虑。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看重的是人的身份,而不是人本身。从那些人的目光中,即使他被介绍说是“作家”,他也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对他的鄙视。再有人找他去某些场合或者饭局什么的,他开始拒绝,慢慢就自我边缘化了。他承认是孤独的,也慢慢喜欢上这种孤独。这种孤独,让他找到作为“我”的存在,是旁观者,是清醒者。
他又看了会儿书,想了想将写的小说,遛弯的时间到了。
他收拾一下,出了工作室,朝着小区西门走去。在距离小区二十分钟路程的地方,有一片荒野。秋深了,即将入冬。秋风中裹着寒意,他竖起了衣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要到达那片荒野。每天的荒野之旅,让他很好地调整着自己。他还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刚租下这个房子,午睡后,就漫无目的地游走,看到了那片荒野。说是荒野,其实是一片拆迁后的废墟,在那些残垣断壁中,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偶尔,还能看到几个捡破烂的人,在那些荒草中寻找着什么。记得上次,他竟然也在那里看到一张照片,是一个穿着婚纱的女孩的黑白照片,镶嵌在相框里。他把照片从相框里拿出来,有了想把它烧掉的欲望。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照片的一角,看着火苗,在渐渐吞噬着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在火苗还没有燃尽的时候,他还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火中,仿佛听到女孩的喊叫。那一刻,他觉得周围的环境是阴森的,因为怕失火,他等到照片彻底变成灰烬,又抓了把土,盖上灰烬,确定不能再烧起来,他才离开。后来,他根据这次经历写了一篇小说,就叫《荒野新娘》,是对那次经历的想象和虚构。写完那篇小说之后,他觉得还有可写的,但一直都没找到一个切口。那张他用手机拍下来的火焰在女孩脸上跳动的照片,还被他保存在手机相册里,偶尔会翻出来看看。那天,老费带祁雨来,在他们走后,他除了觉得祁雨像金敏喜,还觉得她像谁,但一时想不起来了。在晚上回家后,他竟然觉得祁雨和之前他在荒野里焚烧的照片上的女孩有几分相似。他找出手机相册里的那张照片,虽然半边脸被火焰吞噬了,但另半边脸,真的和祁雨相像。他想把照片发给祁雨,但没那么做,也许会吓到祁雨,再说了,两人只是一面之交,没那个必要。这件事也被他渐渐遗忘了,今天这又想起来。其实,他在心里喜欢祁雨。老费在跳广场舞的时候脑溢血去世。在老费的葬礼上,他再次见到祁雨。参加完葬礼后,祁雨和他一同回到工作室。也许是葬礼的悲伤让他们变得脆弱,坐在工作室里说了很多。某一刻,他的手甚至搭在祁雨的肩膀上。祁雨依偎在他怀里。在他俯身要亲吻祁雨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了,而是站起来,又坐下,头枕在祁雨的腿上,像个孩子。祁雨什么也没说,抚摸着他的头,看到丝丝白发。她能感觉到这个中年男人的苦楚,但他……他说了中考后,去辽阳白塔的事儿。祁雨说,要不,我们哪天去。他没吭声。
那次之后,他再没邀请过祁雨来工作室。
出了西门,他在路边的超市,买了盒烟。之前,西门很热闹,尤其夏天,路边的简易房,都是烧烤摊。因为疫情,都没了。他看见一家简易房墙上,还挂着一张羊皮,已经风干,褶褶皱皱的。没有头部的羊皮仿佛在等着什么似的。他看了,心里难受。有的简易房已经被揭了屋顶,墙上是乱七八糟的涂鸦,竟然和他喜欢的巴斯奎特的涂鸦有几分神似。
姐姐来电话说,你晚上回来,去趟药店,君婷的药只够今晚上的,明早就没了。
他问,哪种?
姐姐说,一会儿,我拍张照片,发给你。
他说,好。
他还想对姐姐说点儿什么,但姐姐挂了电话。他连上网络,看到姐姐发来的药盒照片,姐姐还转给他二百块钱。
他回说,姐,我不能再要你钱了,你对我们已经够好的了,我……
姐姐回说,收下吧,别和你姐见外。姐这是有,没有的话,你想要,也不会给你。
他发给姐姐一个拥抱的表情,收了姐姐转过来的钱。那一刻他觉得,手机都沉甸甸的。
天有些阴,除了路边那些落在地上的枯黄的树叶,还残存着一丝秋意,已经看不出秋天的样子了。树叶在风中,打着滚,和沥青地面摩擦着,发出哗哗的声音,哭声似的了。他不忍心踩上去,可是路面上都是树叶,他不踩上去,就无路可走。他还是踩上去,听到那些叶脉发出骨断筋折的细碎声音,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庞然大物的破坏者,践踏者。是他让那些树叶变得悲惨。他开始还小心翼翼的,脚在躲避着地上的树叶,可是,这样走了一会儿,很消耗体力,他干脆大踏步踩上去。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他想。必须得说,这些树叶影响了他的情绪,当那细碎的呻吟从脚底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好像那树叶覆盖的路面下面藏着的是地狱。他的心抽搐了一下,是的,抽搐。他厌恶自己这种敏感,是的,厌恶。也许正是这种敏感,让他变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一个边缘人。他何尝又不是那树叶一片呢?他要快速逃离西门外的这条街道,去荒野。
在荒野里游荡了很长时间,他坐在一堵矮墙上抽烟,把烟灰弹在一块石头上。他怕烟灰掉进野草里,烧起来(他曾有过在荒野中放一把火的冲动,但他没敢,他只能在想象中纵一次火)。他看到一个拾荒者在不远处挥舞着锤子在砸东西。他没有走过去,只是看到那锤子一次次挥起,又落下,传来啪、啪的声音,尖锐刺耳。满眼的荒芜,让他有一种整个人归于空无的幻觉,是的,空无。在空无中,成为物。他仿佛成了这荒野的一部分,是一棵野草,是一块半截砖头,是……他甚至从矮墙上下来,低伏下身子,用鼻子嗅着干枯的野草散发出的气味,是桀骜不驯的味儿。这么想,他笑了笑。他像一头潜伏的猛兽,透过那些野草的间隙,看到无限的蔚蓝,是整个荒野的背景。此刻,野草们成了这荒野剧场上的演员,当然,还有他这个蹲伏在野草中的人。他竖起耳朵倾听,倾听野草歌唱,在内心也发出歌唱的声音。他的歌声与野草的歌唱融合到一起……那歌声中,竟然有着拾荒者挥动锤子砸东西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荒野之上。他心里有了喜悦,是的,喜悦。两腿在地上蹲累了,他站起来,身体高过那些野草。野草们的歌声,也消失了。他中学时就喜欢听各种声音,并收集声音。用母亲给的零花钱,买了个小录音机,雨的声音、鸟鸣、风的声音、水流的声音、雪的声音、火车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后来,这个爱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他又走了一会儿,看到这里曾经遗留下来的人的痕迹,那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那个拾荒者看样子是累了,坐下来,抽烟,看到他的时候,拾荒者的目光中现出恐惧的眼神,要站起来,又没站。拾荒者近乎自言自语说,敲点儿这些墙里的钢筋,换几个钱花。他说,多吗?拾荒者说,不多,稀拉几根,好整的都让人弄了,我这是捡人家剩下的,不好弄的,有时候,敲开磨盘大的一块混凝土,里面却什么都没有。你这是……他说,闲逛。拾荒者说,羡慕你这样衣食无忧的人。可这荒野有啥玩的呢?他没有回答。他知道,说了拾荒者也不会理解,只会从心里嘲笑他,以为他是个病人。他看到拾荒者手里的锤子,锤头光光的,磨损了。他想,也不知道这锤子敲过多少东西,才能磨损成这样。他想要借下那把锤子,哪怕是在手心里握握,但他没好意思开口。他的好奇同样会被嘲笑的。他可不想被嘲笑。他只好下意识握紧拳头,做了个敲下去的动作。拾荒者问,膀子疼吗?他笑笑说,有点儿,活动一下。拾荒者说,你要是像我这样,天天拎个锤子,到处找铁,敲,就不会疼了。他说,是欠活动了,要不,我跟着你去敲铁,我不要,敲出来的都给你。拾荒者笑了笑说,你吗?你吃不了这苦的。你是做啥的?他说,没工作,在家写点儿东西。拾荒者说,哦,作家吗?他说,不敢那么说。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还是姐姐,叮嘱他,不要忘了给君婷买药。他回说,知道了。
他又和拾荒者说了几句,离开荒野,绕道,从东门回到小区工作室。在小区的花坛中间,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光头男人,是他不认识的。光头男人在注视着他,他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连忙逃回到工作室,透过窗户,他还能看到那个光头男人,像从花坛里长出来的。他把那光头想象成一朵花。花坛中间其实是个喷泉,之前还有一个赤裸的少女雕像,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少女雕像被拆除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一个池子,好像从少女雕像被拆除后,喷泉就再没喷过水。有一个时期,这个水池甚至成了人们扔垃圾的地方,都要填满了,散发着臭味。上面来进行卫生检查,这才清理出来。他不明白那个光头男人为什么会站在其中,要做什么。在他回到茶几上拿烟的时候,再回到窗前,那个光头男人已经不见了。这让他心里面失落了一下,他抽完烟,就回到沙发上,把《在流放地》读完,看了看时间,该回家了。再不回家,妻和姐姐就要发信息催他了。
在快到他家小区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没给妻买药,他又折回去,找到一家药店,按着姐姐发来的图片上面的名字买了药,才往回走。一进屋,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说,有姐姐真好,每次回来都能吃到热乎的。姐姐在厨房里听见了,说,我弟弟啥时候嘴也学得这么甜了。妻在一边说,这应该是他发自内心的。他笑了,说,啥发自内心啊,是发自肺腑的(他的语气在模仿某个小品演员)。姐姐说,学得还挺像,药买了吗?他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妻。妻接过去说,谢谢。他看到仍旧脸色苍白的妻,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姐姐正端着一盘菜进来,看到了,笑了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啊!他故意在妻的脸上又亲了一下。妻害羞了,少量的绯红出现在苍白如纸的脸上。姐姐说,别腻歪啦,洗手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姐姐说,社区又来催打疫苗的事儿了。你还是打吧,我和君婷都打了,也没事儿。他没吭声,其实,他是拒绝这种被强迫的行为,但想到姐姐和妻在为他担心,他在心里还是妥协了。他说,好吧,我这几天去打。姐姐没再说啥。
吃完饭后,他主动刷碗、擦地,让姐姐歇会儿。这是姐姐来他家帮他照顾妻的时候,他提出来的。虽然姐姐几次嫌他刷的碗和擦的地不干净,但他坚持着,姐姐也就没再说什么。毕竟姐姐的年龄也大了,六十多岁了。妻没生病之前,他在家里可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妻病后,他不做也不行了。收拾完厨房,他又擦了擦地板。姐姐和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不喜欢看电视,尤其是那些国产电视剧。姐姐和妻喜欢,她们甚至会为电视剧里面的人物眼泪汪汪的,就差抱头痛哭了。他更多是躲进书房,或是看书,或是在网上看一些国外电影。他觉得一些电影更接近文学。他曾迷恋过很多导演的电影,最近迷恋的是塔可夫斯基,每部片子都在反复看。他找出《牺牲》,看第三遍。看了一会儿,听到姐姐说,君婷,吃药。妻说,我自己来,姐。妻在倒水吃药的时候,进到书房,说,看电影呐。她靠近他,坐在他腿上。他问,吃过药了吗?她说,吃了。电影好看吗?他说,好看,我都看第三遍了,有些地方才明白。她说,哦。他暂停了画面,捧过她的脸,亲了一下。她也亲了他。
妻说,我梦见白塔了。
他愣了下,问,什么白塔?
妻说,就是在我们处对象的时候,去过的辽阳白塔啊!你说,那是你少年时期去看过的白塔,是你中考后,最迷茫的时候,和家里吵了架,就跑出去偶遇的白塔。
他说,是啊,在我人生的某个迷茫的时候,我都会去看看那座白塔。
妻问,那么在和我处对象的时候,也是你最迷茫的时候了?
他说,是。
妻说,这还第一次听你说,为什么?
他说,我那时候觉得我不配你啊!我自卑啊!你是大学生,我是技校生啊!
妻说,拉倒吧,你一定还有别的故事。
他说,没有。
妻说,不信。
他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妻手抓住他的鼻子,问,是不是还有别的故事?你。
他说,鼻子抓掉了也没有。
妻说,还挺战士的,誓死不屈啊!
他说,那是,在老婆面前都说真话,那还行。
妻说,你说什么?
他说,逗你玩的。
妻说,我能想象,你当年倔强地出现在白塔下面的样子……
他说,其实,一点儿也不倔强,而是迷茫和软弱,甚至是恐惧,如果我中考失败的话,我……我那次和你说过吧,我离开白塔,在附近的市场买了把匕首……
妻说,你说过了。你还说回家后,那匕首被你妈发现了,以为你要自杀,把匕首给藏起来了。如果中考失败,你真的会……
他说,不会。如果真那样的话,你现在还会坐在这儿吗?
妻说,也是。
他说,每个少年都需要一把匕首。
妻说,那是你们男孩,我们女孩就从没想过。
他说,在你生病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趟白塔。
妻说,你没和我说起过。
他说,你病情不稳定,我没敢告诉你。
妻搂住他的脖子,说,真是苦了你。
他说,苦啥,不都过来了吗?现在,你还在这里……
妻眼泪汪汪了。
他说,我当时围着白塔转了很多圈儿,心里就想,让白塔保佑你好起来,好起来……
妻说,好多年没去白塔了,你说,白塔会不会也长大了呢?
他说,我认为白塔没有年龄,长大的是我们和周遭在改变的世界,白塔是不受时间左右的……
妻问,是永恒吗?
他怔了一下说,接近。
妻说,可是我梦见的白塔不是这样的,它变成了你……
他问,怎么会变成我呢?
妻说,真的,变成了你。
妻贴近他的耳边,悄声地和他说着,他笑了,她也笑了。
他说,一定是你编的,骗我的,是你……
妻说,我刚刚告诉你的只是梦的前半截,还有后半截……
他问,是什么?
妻表情凝重,近乎悲伤了,说,你猜。
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辽宁本溪人。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小说在《花城》《十月》《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青年文学》《大家》《红岩》《创作与评论》《天涯》《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短篇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中篇小说《追随天梯的旅程》获辽宁省文学奖。获辽宁青年作家奖。出版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前吊车司机。现自由写作者。